第1章多了一个人
深秋绝塞谁相忆,木叶萧萧,乡路迢迢。
微凉,寒霜。
这一地的花生也熟透了,任平生将花生都扔在田埂上,继续他的土地翻新耕耘。
倪温抱来了几只田园狸花猫,将那些惊恐四处逃窜的老鼠进行制裁。
几个黝黑的花甲老人各自戴着一顶稍显破旧的草帽,赤着脚挥舞着手上的镰刀割那满田的水稻。
动作龟速,丝毫不拖泥带水,没多久就一簸箕稻子割好了。他们龟裂粗糙如老树皮一般的四肢暴露在外,不亦乐乎,谈论着孩子们那些事。
远远望去的一大片红高粱,有一人多高,炽热得像一片火海,凉风习习,灵动得犹如一个明媚轻佻的小女娃,别有一番韵景。
收割机无情“摧残”着它们,一大片一大片相继倒下,发出轻微却悦耳的铃声。
听说这高粱用来酿酒再绝不过了,成本不高,收益还行,很多农民就情愿种这个乐呵。
“天气转凉了,别冻着。”
倪温从陈年老竹篮里拿出一件土黄色加绒外套给任平生披上。
“今年的花生收成不错啊,就是有好多都被那该死的畜牲啃坏了,可惜了。”
“唉。”
倪温听出了他平静语气里的波澜壮阔,柔声道:“没事的,光是好花生就可以卖很多钱了,咱家的粮食钱够了。
而且,坏的这些喂猪也很好嘛。咱们也不浪费。”
她的话被一阵不速风声所吞没,几根碎发摇曳到了她眸边。
周边的竹林清脆地叮当当响,摇头晃脑。
一群白鹭排成一行,肆意叫嚣着在他们的头顶掠过。
倪温抬头望了一眼天,西边欲摧城的黑压压乌云已经在朝这边缓缓靠拢了。
快下雨了。
任平生似乎也没有听见倪温的话,他杵着锄头,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这些畜牲早点儿灭绝了多好。都是害人的东西。害死人了。”
“咪咪,回家了!”
倪温吼了一嗓子,猫们都养久了,时常跟在人们身边也通了人性,她也没再管。随后转身拿起背篼,将所有花生都一大把一大把往里装,“平生,我们该走了。”
“大伙都还没走。”
倪温道:“变天了。”
秋季暴雨多,山上涨水猛,任平生也明白,他没再为难倪温。
此时已经开始出现局部降雨,倪温也有些急了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装满了整整一背篼花生。
她一下子坐在田埂上,将背绳牢牢固定在略显粗糙的肩膀上,吃力地闷哼一声,随手拉住身边的一棵桑梓树,借力站了起来。
刚一站起来,她就被勒得生疼。
“平生,走吧。”
任平生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换上水鞋,把草鞋上边的泥土在野草上边刮干净,倪温就傻里傻气地嘿嘿笑着等他一起回家。
任平生瞟了倪温一眼,突然眼神怪异起来,似乎看到了什么令他极度不安的东西。
恍惚中,有人轻柔地将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
一双黢黑,满手草浆子和泥巴的手环上了倪温的腰,热气喷洒在她的脖颈上,弄得她一痒。
那人像孩子似的傻里傻气道:“温温,我要娶你。”
这声音,倪温心里咯噔一下。
她霎时转身看去,竟是和自己同村的那个傻子,林二狗。
这大冷天,这傻小子鞋还跑丢了一只,倪温看了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道:“二狗,怎么是你?你不是要照顾弟弟妹妹吗?怎么出来了?你爸妈呢?”
那小子咧个嘴就乐呵傻笑,明明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还是一脸孩童般的稚气,心智似乎为零,一裤子的苍耳,单薄的被洗得发白的短袖与笨重的掉色牛仔裤让他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
听说二狗不是天生的傻子,而是在几年前受了一场大刺激坠入山崖给整成现在这样了,命是保住了,就是脑子不大好使了。
他爸妈四处求医无果,于是果断放弃他,这才有了他弟妹的诞生。那个时候倪温还没有嫁过来,当年具体的故事她也不太清楚。
“温温,我要娶你。你在哪,我就在哪。”
二狗露出仅有的一颗门牙傻笑,双指不安分地缠绕着,“温温,你啥时候才能嫁给我?”
倪温无奈地轻笑一声,曲着小指轻轻敲了敲二狗的脑门,小声嗔怪道:“别说了,再说你平生哥该生气了。”
“温温,吃糖。”
傻子摊开手掌,一颗椭圆的东西安安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好。”
任平生目睹了这些,也没有任何反应,闷闷的,啥也没说,他像个没事人一样背好了东西,就自顾自往往返的方向快步走去。
暴雨倾盆,突如其来的雨水糊住倪温的双眼,打得她生疼,倪温用暂时干燥的衣袖擦了一把,视线又恢复明亮。
身上的负重感让她跑一步歇三步,二狗二话不说抢过倪温的背篼背在自己身上,将藏在干草里的那件新年棉袄给倪温披在头上,推搡着倪温,他用尽全力喊道:“温温快点跑,别管我!”
隐约雷鸣,午后时间路上却黯淡无光,死气沉沉的林子里又起了大雾,倪温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她吐了一嘴的雨水,不舒服地咳嗽起来。
踏着断枝与落叶,伴着狂风呼啸与暴雨的洗礼,披荆斩棘,凭着肌肉记忆下了山。
雨滴落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清脆的碎玉一般的响声。
直到一栋熟悉的砖瓦房出现,浑身湿漉不停打寒颤的倪温才稍稍平静。
屋里任平生和公婆若无其事地吃着晚饭,三人有说有笑聊着今年的丰收,似乎没人发现少了一个人。
倪温就仿佛从未存在过。
不过她也并未在意,但她的那件补丁大红绿棉袄被盯住了。
任平生和他的父亲一样,对于妻子的忠诚是相当看重的。
果不其然,倪温刚一踏进家门,任平生吃得满嘴流油,看也不看落魄狼狈的她,即兴表演了他的拿手好戏,他含糊不清揶揄道:“怎么还没死啊?”
倪温半阖眸,秀发被凝成几股,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坠在水泥地板上,一滴,两滴,绽放,盛开。
倪温被冻得发抖,拿着衣服的手也通红起来。
倪温整个人都是麻木的,身体感官几乎已经没了知觉。
“我……”
她这个样子,实在没有力气去反驳争辩。
“你的小情人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我还想着谢谢他的衣服呢,不然你肯定就被雨浇死了,省了我的棺材钱。”
倪温被淋成那个样子,父子俩都无动于衷,只有元翠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女人终究是母性光辉的加持下心软善良,于是起身接过她手上的衣服,给她烧热水冲凉。
“温儿,你先去换身干净的衣服,等会儿冲个凉吃饭,啊。”
“妈,你知道那是谁的衣服吗?你不嫌脏,她一拿进来我就闻到臭气熏天了,谁还有心思吃饭啊?找个比我强的还好,她竟然去勾引一个傻子!一个傻子啊!这贱人是多瞧不起我?”
元翠娟略显窘迫,一边是亲生香火,一边是大价钱买来的传宗接代的工具,可以说他们的重要性不分伯仲。她只能处于中立立场没有回话,而是示意倪温赶紧回房间去。
任平生怒火中烧,木筷被他重重地摔在了饭桌上,“我看你个娼妇敢不敢!!”
任正源是看惯了琐碎是是非非的人,大风大雨也都过来了,此时也被任平生的火冒三丈给唬住了,夹菜吃饭的动静都不自觉小了起来。
倪温的神经本就脆弱如风吹即倒的沙石,被这一唬,她下意识双腿发软,喃喃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口腔音,脑海中那些记忆被清空一般,像一张白纸,一片纯白。
她在墙角蜷缩成一团,脑袋深深埋进了膝间。
元翠娟哪里看得这种场面,“幺儿,你也晓得二狗只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他知道什么呀?他只知道饿了要吃饭,冷了要穿衣服,其他的还懂什么?你说他还能懂什么?那些流氓言行不过和那些隔壁村的小痞子学的罢了,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他自己都不知道。”
“幺儿,何必要去跟一个神经病计较?他爸妈都不管他,他现在活着就是混口饭吃,已经很可怜了,别人都欺负他,我们不要去干这事。人在做天在看,主会保佑我们的。”
任平生冷哼一声,不屑道:“妈,你别封建迷信了,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吗?我早告诉你不要信那玩意你偏不听,那你祷告的时候好好问问你的神,为什么这贱人嫁过来两年了肚子还是没任何动静?咱家不会买了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吧?”
“她过门之前我就找人看过了,有生育能力的。”任正源道。
“他妈的,贱就是贱,骨子里的贱,别的我都忍了,一直不孕不让老任家传宗接代是什么意思?那我买她回来还有什么意义吗?不知道她私下又偷偷做了什么事才怀不上的。”
任平生咬牙切齿道,说着说着说到了自己心坎上,气急了,就一个箭步冲向倪温。
他青筋暴起的手一把揪住倪温的青丝,倪温瞬间感觉头皮都被撕扯了下来,巨痛之下,他一脚狠狠揣在了倪温肚子上,倪温几乎当场晕死。
“你之后要是怀孕了,我也觉得是你和那个傻子的杂种。”
呼啸窗外的狂风,几乎刮破倪温的耳膜,密不透风的窗户被吹开了一条缝,窗纸被打得啪啪作响。
半睁眼看去,雨已经停了,今晚的月光异常亮,像一颗巨大的白炽灯泡,将窗纸上的“囍”字狠狠刺进了倪温的眼里。
屋子里传来头骨与墙壁相碰撞的沉闷咚咚声,还有一个女人极为模糊的极力克制的痛苦呻吟。
“家里的母狗都能生崽,你怎么就不能?你怎么就不能?你不想生对吗?那我今天就打到你保证给老任家生孩子为止!”
任平生抄起附近的木凳就要砸向倪温已头破血流的脑袋。
“再打人就死咯。”
屋外传来一道声音。
几个人同时向外望去。
是傻子的父亲,林洧泱。
林家虽因出了二狗这么一个傻子而有损声誉,但由于头脑和胆识过人,也算得上有钱,喜好交朋友,而受到很多人的青睐与尊敬。
一见他,任平生等人就下意识肃然起敬——人们对角儿与生俱来的敬畏感。
任平生半鞠躬忙赔笑,“林先生怎么光临寒舍了?”
随后又忙吆喝元翠娟,“妈,去把我从外省带回来的椰子拿出来招待贵客。”
元翠娟愣了一下,她想起,那两个椰子已经放了有一年半载了,任平生一直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给家人吃,如今倒是大方了。
平日里几个人都喝稀粥配咸菜,一碗面要合着四碗面汤,酱油醋和红油,哪个都舍不得吃。
鸡蛋和猪肉都是客人来了留给客人吃的。
元翠娟笨拙地反复用菜刀劈开坚硬的椰壳,把汁水倒进了一个瓷碗里。
“来咯,林先生呀,不嫌弃的话就尝尝味道怎么样吧。我听别人说,这个椰汁老甜了。那些城里人不就是在天热的时候喝这个享受吗?您也享受一下,也挺贵的,哎呀,人就总共活这么几十年,买点儿好的吃也不犯啥毛病,对吧。”
林洧泱接过,颔首道:“辛苦了。”
“妈,怎么就一碗?今天家里来了贵客,我得陪他喝,再开一碗来!”
还没等元翠娟应答,林洧泱道:“不用了,阿妈别忙了,我这满满一碗也喝不完,我分你一半。”
任平生摆摆手,“不就几个椰子吗?吃完再买就好了,省它干什么?妈,再去开一个!”
元翠娟也不好说什么,忍着心疼与不舍也要上。
“诶,行。”
“来,林先生,干杯。”
两人碰碗之后,林洧泱直接咕噜咕噜干了一大口,任平生则将碗小心翼翼地靠近唇边,右手按住左手手腕防止手抖洒出椰汁,他先是使劲儿嗅了嗅,没啥味道,随之斯斯文文地抿了一小口。
“哈哈哈哈,平生弟是爽快人,那我就直说了。”
“您请讲。”
“二狗那没出息的小子,关于他和令妻之间的一些谣言我已经听说了,我只能说,人言可畏,白的都能说成黑的。他今天又偷偷跟着你们上山,我也知道了。那小子现在已经被我关起来了,我不会让他再破坏你和令妻之间的感情。至于你们挖的花生,全湿了,我决定晒干了再物归原主。”
任平生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忙踢开凳子,卑躬屈膝连连道谢:“和哟,那多麻烦林先生!我怎么好意思呀!”
林洧泱也笑了笑,招招手示意他坐下。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不必客气。”
林洧泱顿了顿,扭头看了一眼地上濒死的女孩子,道:“想要孩子,打老婆可行不通。”
“女人就该打,不听话打打就好,嫁到我们家,就是我们家的狗,随便怎么对待,她敢说一个不字吗?”任平生趾高气扬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小姑娘已经嫁过来,有两年之久了吧?正常人都怀二胎了,而她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听我的,废了,重新买一个吧。”
任平生惊了一惊,他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哪能呢?”
“哪不能呢?我的意思不是让你重新买一个老婆,而是买一个孩子。”
“愿闻其详。”
“我这手上有一个活,对方还是个大学生,二十多岁,年轻漂亮,比令妻发育得更成熟,只要钱到位,她可以为你们老任家生个大胖小子。现在就等你们一句话了。她那边已经谈好了,没问题,不会半路掉链子。”
任正源听闻也凑了过来,两眼放光,就像发掘了什么宝物一般,“此事当真?”
“比真金都真。你们可以一直伺候她直到产子,不会离开你们的视线,生完结算费用就行,之后你们就形同陌路,谁也不认识谁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说实话,对于一直想抱孩子的老两口和任平生来说,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可以赌上命。
任平生小心翼翼开口问道:“那大概需要多少费用?”
“三十万。”
“三……”
任平生几乎叫了出来。
林洧泱耸耸肩,平静道:“现在女大学生珍贵,就是这个价,你们可以上银行贷款,三十万真的不多了,你们要是三天之内不给我答复,我就只能把她介绍给其他需要的家庭了。”
“你们要是应允了,隔天我就带她过来。包你们所有人都满意。我也是看在和你们有缘的份上,才第一时间跟你们分享的,不然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儿,怎么轮得到你们优先嘛,平生弟,你说你洧泱哥还是很讲兄弟义气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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