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他们来了
深秋。
不大的方形木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碗花生瘦肉粥,还有两枚煮熟的鸡蛋,都被网罩好生护着,热气还在空中气喷洒蔓延,唯一的那把靠背椅子还被有心拉开了。
屋子里面还是很干净,门外围了一个不怎么可以引起人注意的小栅栏,李兕儿再也没有看到过鸡屎。
一缕出尘的黎明曙光打了进来,山间溪水上开始出现丁达尔效应,似乎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现在自己是这般金贵的身子,竟然还是一个人吃饭,也没个人服侍左右来伺候,李兕儿气不打一处来,筷子随意一摔,搬了把椅子到大院上坐着等倪温回来。
“看我不整死你!”
大概晌午的时候,李兕儿透过院坝前纵横交错的枝叶,从空隙中居高临下瞧见了一双刺绣红鞋在一路小跑。
哼。
“还知道回来?你怎么不死外边?”
“我要是告诉你老公,看他会不会……”
倪温莞尔一笑,使劲儿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她衣领上插着一根狗尾巴草和一个芦苇,她先是把芦苇取下来,双指弯曲发力给它扣了一个洞,白花花毛绒绒的白毛絮溢了出来,她随手揪了一把卷成一团,紧紧实实的,然后拉过李兕儿的手,给她都快痊愈的轻伤食指贴上,还按了一按。
“你注意点儿哦,不要让它掉下来了。这个东西很好用的,我们受伤都不用创可贴的,去芦苇荡取一只芦苇就好啦,效果真的很好。”
李兕儿可不会领情,她白了倪温一眼,不耐烦地吹掉了白絮。
“早知道你现在这样,我当初就不应该救你,让你死在家里面算了,我还嫌晦气呢。指名道姓让你照顾我,你就是这么做的吗?你不会真以为我不会告状吧?”
李兕儿叠着双腿,犀利地瞟了倪温一眼,鼻腔里一声冷哼。
倪温笑笑,她绕到李兕儿后边,趴在椅子上,“小孩已经度过危险期了,我就想着去看看日出,闻闻花香。初春小河里有好多的小鱼崽,我以前抓过,挺好养的,就是感觉没长大过了。所以我后来就没有抓啦,小溪里边会有小蝌蚪,尾巴会自然脱落长出脚来。我还种过几棵果树,已经嫁接过了,今年会结果可以吃……”
“行了行了,快点闭嘴吧,你念经呢?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啥都不知道就知道瞎开心,你有心吗?能感知冷暖穷苦吗你?”
倪温想了想,点点头,“有。”
李兕儿冷笑,是啊,终究只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小女孩,天真无邪,差点儿丟了命,一好了还是对所有人都笑嘻嘻的。似乎她对这个世界的爱根本用不完,能被卖到这种地方,李兕儿也想不出来她心中大爱的根源是什么。
这是多少人一生都无法理解并且做不到的。
是信仰,还是信念?
都是,还是都不是?
就像一个未解之谜,对李兕儿来说充满探求欲。
再说了,倪温和以前有爸妈疼爱的自己真的好像啊,恍惚着再看看现在的自己,满身戾气和混浊,利刃不由分说对着所有人,疯狂发泄着她所有崩溃与痛苦。
她恨破碎的家庭,恨这鲜花野草,恨男人女人,恨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她恨所有人,她恨透了这个糟透了的世界。
自命清高,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也许不是一个好做法,但是痛快就够了。
理智,克制,似乎李兕儿从来没有使用过它们,她不知道这个东西怎么套在自己身上,生疏又僵硬,像一块啃不动的冷馒头,没人教她。
她压根不会。
桌上的早饭李兕儿一口没动,倪温热了热,对付了几口之后,照着元翠娟自制的家庭菜谱给李兕儿笨拙又匆忙地做了几道菜,小笔记本上边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明确规定了每顿必须三菜一汤,两道菜中得有肉吃,肉类食谱占了一多半。
李兕儿唯二解闷的手机也被任平生锁起来了,说是孕期看手机对胎儿不好,不让她看。
她这些天做梦总是梦见,在一个山水相映的绝色仙境,她长眠于此。
那种灰烬里的涅槃重生与宁静平稳,李兕儿记忆犹新。
人们都说,梦可以预言。
这边的人普遍都有信仰,村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信佛,每天吃斋念佛盘佛珠,不争不抢,铁面无私,是真正做到了“静”的人,这也是他连续胜任了十多年这个职位的原因。
村长只有一个女儿,在那个几乎人人都生男孩讲究传承香火的年代,他没有在意那些所谓的流言蜚语和讥讽,依然我行我素做自己,他的女儿从幼时起就耳濡目染他的做人之道与为人处世的作风,深受他的影响,于是长大后在东坡竹林一条石板路的尽头修葺了一座不大的庙宇,里边供奉的是一尊地藏菩萨,地藏王菩萨在佛教中代表了孝道,也是他女儿想要表明的一片孝心。
那里时常有人上香,今天的香客有点儿不一样,是一对不远万里从大城市里来的中年夫妻。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那丫头不会无理取闹。”
礼至,男人扶起女人,两人就在不远处的石凳上等着某一个人,时不时张望一下,显得莫名焦灼。
大约十多分钟后,李兕儿脸色难看地赶来,倪温则紧跟其后。她凝视着两人,没说话。
女人说:“李兕儿,你过来,我们谈谈。”
那一刻,李兕儿竟然对自己的名字有了莫名的羞耻感。
她红着眼,攥紧拳头,“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我来之前就已经跟你说过了,这件事很重要,你是个成年人了,总要长大的,我们毕竟母女一场,你只要签下这份合同,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眼前。”
女人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
“我也是。”
男人也附和了一句。
倪温一头雾水,李兕儿爸妈怎么找上门来了?
还好这个时候的李兕儿并不显怀,两个人没看出来她都已经有了孩子。
“签什么?”
“协议书,你看看吧。”
李兕儿接过,大致一目十行浏览了一下。
断绝血缘关系协议书。大致内容是,甲方生老病死与乙方生老病死都不用对方负责。
倪温站在李兕儿身后,偷偷瞥着那些冰冷的文字,觉得刺骨的寒。
是真的可以狠下心来的。
李兕儿自己都没发觉那双手在没出息地颤栗,一种粉身碎骨的痛感把麻木的她给刺醒。
他们离婚后,就各自组建家庭,两人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孩了。他们怕李兕儿缠上他们,于是才出此下策以绝后患。
那瞬间,李兕儿的大脑一片虚无。
并非无望的切骨之寒,而是彻底而普遍的空白。
什么都不能再去想了。
“小兕儿,爸爸妈妈会永远爱你,你永远是我们的乖女儿。”
“只要兕儿想要,就算是天上的星星爸爸妈妈也给你摘下来。”
“宝贝,想吃什么?你想做的,爸爸妈妈都会无条件支持你,哪怕砸锅卖铁也无妨。”
“兕儿……”
“小兕儿……”
不!!!!
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啊……
她的眼角划过一滴晶莹剔透的泪。
女人有点儿不耐烦,眉梢一挑,敲了敲石桌,“看好了吗?没问题的话就签了吧,这是具有法律效应的,希望我们各自都遵守约定,井水不犯河水。”
倪温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李兕儿无神地下意识抖了抖。
男人递过去一只笔,轻飘飘道:“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了,你还考虑什么呢。”
是啊,从他们离婚的那一刻起,从他们谁都不愿意抚养她的那一刻起,嫌弃她是累赘的那一刻起,他们和她之间就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没有了。
李兕儿拿起笔,填上了姓名和身份证号。
“麻烦你再画个押。”
“我们需要双重保障。”
签署完毕后,两人满意地把合同收好,放进包里,还有些小骄傲地拍了拍。
“好了,从这一刻开始,我不再是你妈,他不再是你爸,希望你是个明理人,不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破坏我们的家庭,老死不相往来,感谢。”
他们似乎赶时间,看也没有多看李兕儿一眼,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往下山的路大步离去,好似这是一个污秽不详之地,拜菩萨这是为了洗涤自身理所当然,情有可原的“罪孽”。
可笑,可怜,又可悲。
过了半晌李兕儿似乎才缓过神来,她抬眸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也发现眼前起了大雾,前方是什么,她竟有点儿看不清了。仰头望天,此时此刻,她居然连恨这个世界的力气都没有了。
恨在此刻幻化为昔日云烟,李兕儿没有多余的力气了,当痛苦的根源被加倍精神痛苦时,痛苦就会透明,解脱与死亡的色彩笔墨就会愈加鲜明,熠熠生辉。
李兕儿突然问倪温:“我相信你也是痛苦的,你又是在痛苦之上做到去爱的?”
在这个时候,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李兕儿简直好奇到了极致,哪怕用她那条命去换倪温的回答也在所不惜。
那是她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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