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傅琼礼刚睁开眼,身边便呼啦啦地围上一群人,他并未感到什么不适,不晓得为何他们要做出这样一副姿态出来。聂宏瑄一身明黄劲装,推开众人坐在他床沿,傅琼礼起身想行礼,却被他挡下。
“管这些虚礼做什么!身子重要!“
聂宏瑄不过大他三岁,当年傅翎死后没多久,傅夫人哀毁骨立,不出两个月也一同跟着去了,家中只余下傅琼礼一八岁小儿。聂宏瑄应下傅翎死前嘱托,时常照应着他的独子,他便令人将傅琼礼接到宫中,皇宫里多少个寒冷孤寂的黑夜,两个半大的孩子都是钻着同一个被窝手拉手睡过来的。两人关系如同亲兄弟,日后就连聂宏瑄添了皇子公主,私下里还得管傅琼礼唤一声皇叔。
被摁倒在枕头上的傅琼礼一脸疑惑,“皇上,微臣并无大碍,怎好……”
“胡闹!”
聂宏瑄眼一瞪佯怒道:“朕记得你身子一向康健,好好的春猎你怎么说晕就晕?还正好倒在哪寄灵山里头,不说碰不上些妖邪孽畜,若是被猛兽所伤可怎么好?让朕如何与你爹娘交待?”
傅琼礼捏捏鼻梁,闻言一愣,他竟在寄灵山晕过去了?他忽略了聂宏瑄的喋喋不休,皱眉回忆,自己当时明明是为追一头白额吊睛兽才闯入寄灵山,那畜生着实狡猾,钻进树林子里就像隐身似的,他左转右转再寻不到踪迹,之后的事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在脑海深处,却忽然飘过一缕白纱,他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线索,再想深究时却头疼欲裂。
聂宏瑄看他脸色不善,拍拍他的肩,“这几天你也别上猎场了,好好养养身子。“他俯下身压低声音道:”你皇嫂刚给你煨的汤,过上片刻我命人给你送来。“
皇上走后,屋里一大波人自然也跟着离开,傅琼礼穿戴好衣服坐起身,那边帐篷门帘被掀开,钻进来个清瘦的年轻男子。
他不像猎场中的其他人穿着劲装,仍是长袍广袖,脸色隐隐发青,唇色也浅的吓人。他背着药箱进到帐篷里面,先是捂着嘴咳了两声,才走上前来坐在床前,抬眼时已是泪凝于睫。
“你可要将我吓死了,怎么就起身了?快躺下再歇歇。”
他想扶着傅琼礼躺下,被傅琼礼抬手拒绝,他语气淡漠,似乎还有些不耐烦:“不过是底下的人小题大做,你身体素来不好,还跑来做什么。”
季霈泽眼神一黯,颤巍巍伸出纤细手掌覆在他手上,低声哀切道:“我的心思,你还不懂吗?”
傅琼礼将手抽出来,看向帐篷外郁郁葱葱的深林,逐客的意思明显:
“回去吧。”
白玦蹲在洞口外一处浅溪旁,正弯腰清洗着一根胡萝卜,两边长袖挽到臂弯,露出白皙双臂,他小心翼翼地冲洗掉胡萝卜上的泥垢,这才起身甩了甩水,咔哧咔哧啃着萝卜进了洞。
他刚用罢午后的加餐,准备小憩片刻,外头传来地洞山崩般的震颤,不一会儿便有头一人高的猛虎闯进洞里。
老虎进洞后见到白玦,仰起脖子怒吼一声,惊起了外头树枝上一群鸟,洞里顶上还噼里啪啦掉下几块碎石,只觉得耳膜要被震穿了。
白玦却避也不避,只见那老虎前脚刚迈进来,簌的一道金光闪过,在睁眼时他就地打了个滚,身形竟缩小了好几倍,变成了奶猫大小,他喵呜喵呜地滚过来,用爪子勾着白玦的衣摆向上爬。
白玦把圆滚滚毛茸茸的小虎崽捞在怀里,逗猫似的挠挠他的下巴,看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嗤笑一声,懒洋洋问他:“怎么着山大王,又被哪家欺负了?”
虎崽子哼哼唧唧用小奶牙去咬他的手指头,哆嗦着装哭,呜咽道:“你惯会嘲笑我,我胆子小怎的了,这次真是差点把命都要搭上了。”
白玦抓起他两只肉乎乎的爪子把他举起来,看他黑葡萄似的圆眼里果然流出泪,扑哧笑出声,捏捏他软软的肉垫,问道:“你且说说,我去帮你报仇。”
“你?你可算了吧。”
白玦把他放在膝盖上,外头威猛的老虎此时乖乖地向他翻出白花花的肚皮,呼噜呼噜地说:“若是别的精怪,哪里还用你出手……”
白玦忍不住打断他:“你哪次不是我替你报复回来的?连只鸟你都怕,还……”
“你这人好没意思!净会揭我短!”
老虎气呼呼地翻过身,拒绝再让他摸自己的肚皮,他静了静,忽然扑到白玦怀里嚎啕大哭:“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小九儿,差点我就要死了,老虎皮都要让人扒了做毯子去了!”
这只老虎精名为陆鸾,是七百多年前白玦在寄灵山脚下捡到的,那时他还是只刚出生的小虎崽,走路还不稳当,母亲下山觅食惊动村户,被乱刀砍死。白玦到时陆鸾被母虎护在湿漉漉的肚皮下,吓得瑟瑟发抖,白玦救了他,他便当白玦是亲人,幼时口齿不清,总是唤不对白玦的名字,只能发出“九”的读音,于是他便唤白玦为小九儿。
白玦无奈只能接受,到后来与别人谈及此事时,只摇头解释说,他在家中排行第九。
与他同岁数的老松树听了,嗤笑得哗哗往下掉松针:“还第九?你连你娘那窝生了几个兔子都记不清了吧?”
说了也可笑,陆鸾到底是只猛兽,许是幼时记忆太过惨烈,长大后他的胆子竟还是一丁点大,鸟扑拉着翅膀都能将他吓得栽一个跟头。他惧怕凡人,因此直到现在陆鸾也未曾化作人形。
跟着白玦修炼成精的小老虎渐渐长大,在外头是威风凛凛虎虎生威的山中一霸,回到白玦膝上他便还是那只胆子黄豆大的虎崽子。
白玦听他说得严重,也不去计较那“小九儿”的称呼,只问他出了什么事。
陆鸾这才道出原委。
原来他今日为了捉一只蝴蝶跑出了寄灵山,正好撞上来春猎的皇家侍卫,他一身黄白皮毛扎眼得很,一眼就被那群凡人间领头的看见。陆鸾看着那些人马背上挂着被弓箭射穿了脖颈的鹿,吓得腿都在哆嗦,正愣着呢,一只箭羽带着呼啸的风擦着他的耳朵尖而过。
陆鸾拔腿就跑,第二支箭钉在他后爪旁的泥地里,削下了他一撮毛发。他吓得吱哇乱叫,宽厚的四只虎掌跑得快要飞起来,身后的人还在穷追不舍,他边跑边嗷嗷哭,终于让他一头扎进寄灵山里,才摆脱了那帮凡人。
白玦给他顺毛的手一顿,揪着陆鸾脖颈处皮毛拎到眼前,拧着眉问他:“谁准你私自出山的?”
陆鸾吃痛似的四只爪子乱挥,最后在白玦森然的目光下心虚地垂下了脑袋。
白玦把蔫蔫的虎崽揣怀里,揉揉他两只小耳朵,长叹一声:“罢了,不论我说上几次,怕是你都不放在心里。你真当自己是只狸子不成,凡人见到你总归是怕的,若是你失手伤了他们,这寄灵山中大大小小的精怪可不都让你给害了?”
陆鸾认了错,见白玦脸色还好就自己去玩闹,趴在床边两爪直立去够那穗子,白玦见了就笑他:“我这真是养了头虎?”
他早就被嘲笑惯了,知道他脾气的,从小便爱拿他取笑。陆鸾自己玩了会儿,觉得幼虎形态着实不方便,一个闭眼的功夫,又化成了近一人高的猛虎。他走到洞口卧下,尾巴卷曲着甩动,湖绿色的兽瞳眨也不眨地盯着白玦看。
白玦躺在张吊床上,荡一荡轻薄的白纱便飘在半空,他闭着眼仿佛熟睡,忽然张口吓了陆鸾一跳:
“陆鸾,我想去人间一趟。”
陆鸾一张虎脸呆住了,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说的人间……”
洞外天边拢上一层浅灰,远处云海翻涌,起风了,树叶哗啦啦地响,群鸟忽地飞远了,隐隐有雷声响起,今晚怕是又要落一场雨。
白玦轻盈地跃下挂在半空的吊床,摸出把变出来的折扇,顶着陆鸾探究的眼神思考片刻,才缓慢开口:“再过一年我便要再次渡劫,上次与孟章神君约着下棋,他一时嘴快告知于我,下次渡劫便是飞升之日,只是……”
他还未曾说完,陆鸾蹭的站起来,激动得围着他打转,“飞升?!是是是是要成仙的那种飞升吗?!小九儿你要成神仙了吗?”
白玦掩额叹息,“你倒是安静些,我话还没说完。”
待陆鸾安静下来,他才又道:“只是斗姆元君又讲,若想顺利飞升,还缺一次历劫。”
白玦苦笑一声:
“情劫。”
陆鸾朝他走过去,卧在白玦脚边,抬起头惊恐地问他:“情劫?所以你要下山,是要与凡人……”
“正是。”
老虎用前爪抱住白玦的脚踝,问他:“你可与人有过什么露水情缘?“
白玦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别开脸,耳朵尖却悄悄地红了:“不曾。“
这下陆鸾却是不依了:“都说那凡人最是狡猾,惯会玩弄真心,你若是陷了进去受了委屈可怎么好?前几日林子里的松鼠还告诉我,绯炀的亲妹子绯琅,与山下一村夫私定终身,却被凡人发现了端倪,请来了道士将绯琅活活打死在家里,连一身狐狸皮也被剥了下来。听说三日之内寻到灵力至纯的内丹,绯琅便还有一线生机,绯炀为救妹妹四处奔波,这几日却是不曾见过他了。”
白玦长眉一扬,绯炀便是为着这么个原因,才奋不顾身要夺取他的内丹吗?
陆鸾还在唠叨:“那么狡猾的狐狸还能让他们害到魂飞魄散,你不过是只兔子,又不曾为情爱烦恼过,难免不会被他们的甜言蜜语扰乱心神。”
白玦默然,再抬头时用扇子敲了另一手的掌心,陆鸾看到心下一沉,知道这是白玦下定决心一贯的动作。果然他道:“我总归要去试试,别的不提,我是妖,他们怎能奈何得了我?”
陆鸾心想,你个三千年的老兔子精身边就没见过母兔子,骗你还不是易如反掌?
可白玦做了决定的事,是无论如何改变不了的。只是白玦自己不知道,他这去人间走了一遭,却再未回过寄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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