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章
暮春的深夜静悄悄的,仿佛整个天地间的生灵都被噤了声,只剩下树枝相互摩擦沙沙作响。一棵松树上,两只琉璃雀头挨着头缩成一团熟睡,浅浅月光照在海蓝羽翼上,像是为它们在身上缀了层银丝。
忽然树下传来纷杂的脚步声,两只鸟儿同时敏锐地睁开了黑豆似的眼,全身的羽毛都炸起,用爪子勾紧树枝,警惕地往下望去。
傅琼礼冲出帐篷,他额头上急出了一层汗,可眼神里却是茫然的,他无措地往四周张望,压根忘记了白玦是妖,只惦念着这只腿上带了伤的兔子能跑去哪里,又怕他被夜间出来觅食的猛兽盯上。念及此,他的呼吸又急促了些许,耳边只能听见自己心如擂鼓一般,砰砰撞击着耳膜。
他心乱如麻,想着莫不是又有人趁他不在偷了他的兔子拿去下酒?他往厨子的帐篷走去。那胖厨子正抱着个冬瓜睡得直打鼾,傅琼礼上前拽住他的领口,抓得极紧,那胖厨子从梦中惊醒的一刹那险些被他勒断了气,他只看见黑暗中傅琼礼一双烧得赤红的眼,不知哪里又得罪了王爷,想求饶喉咙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声响。
傅琼礼单手将厨子提起来,咬牙恶狠狠质问:“我的兔子呢!”
胖厨子一张脸憋得青紫,眼睛翻白,如何能回得了他的问话。傅琼礼不耐地将人掷在角落的米堆上,撞倒了七八个瓶瓶罐罐,酱油混着盐哗啦啦浇了厨子一头。
厨子捂着喉咙撕心裂肺地咳嗽,待缓过来便连滚带爬哆哆嗦嗦地跪地求饶,鼻涕眼泪流了一脸:“王爷、王爷……小的做错了什么招此杀身之祸啊……?求、求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傅琼礼放缓了语气,一字一句问道:“本王的兔子今晚走失,想知道是不是又有哪个不长眼的要宰了他吃肉?”
厨子咽了口唾沫,颤巍巍回道:“小的实在不知啊!自从那日知道您养了只兔子,这几天那些贵人们狩猎时都不敢去打兔子,我这里常见的荤腥也只剩些鹿了……”
他跪爬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傅琼礼的长靴,冷汗甚至洇透了靴上纹了金丝的缎面,厨子小心翼翼提议:“要不……您再去别处找找?”
话音刚落,帐外几缕橙红的火苗由远及近渐次清晰,傅琼礼出了帐篷,见聂宏瑄还穿着明黄的寝衣,发也未束,显然一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模样。他的身后是十数位举着火把巡守,将门口堵了个严实。
聂宏瑄微扬了眉,提声训斥道:“大晚上的,你要折腾到整个猎场的人都来看你热闹吗!”
傅琼礼抿了抿唇,梗着脖子不回话。
聂宏瑄看他这样便知又是犯了倔,他挥退了其他人,走上前毫不怜惜地从傅琼礼身上扒下外衣裹上,打了个哆嗦,问他:“怎么了这是?谁又惹你了?”
傅琼礼往一旁偏了偏头,继而低低答道:“哥,我兔子没了。”
聂宏瑄明显不曾想过竟会是这个原因,他愣了一瞬,扶着傅琼礼的肩膀笑弯了腰,他揩去眼角笑出来的泪花,还记着嘲笑傅琼礼:“我当是什么事,不过是丢了只兔子,你怎么跟珩儿一个样子,不过是个玩物。待明日天亮,再去捉一个不就成了?”
傅琼礼恨恨道:“他才不是玩物!”
聂宏瑄一怔,疑惑说:“你这态度,丢的不像是只兔子,倒像是……”
傅琼礼不去理他,绕过聂宏瑄就要往猎营出口处走。聂宏瑄慌忙拦住他,问:“你这是又要去哪?”
傅琼礼双眼沉沉,恍如夜色也浸了眸中,他的目光落在远处一截黑压压的山头上,无悲无喜道:“寄灵山。”
“我看你真是疯了!”
聂宏瑄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不可置信般怒问:“平常人白日里都不敢涉足的的地方,半夜三更你硬要往里闯,你要不要命了!”
“哥!”傅琼礼眼里的绝望尽数化作恳求:“春猎即将结束,最迟三日后也要离开,我若是走了,便真的再也寻不回他了。”
他说着用了几分力气,将聂宏瑄握紧他手腕的五指挣开,头也不回地扎进黑暗里。
聂宏瑄站在原地,直到傅琼礼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他才反应过来,将身上披着的外衣狠狠掷在地上,怒吼一声:“来人——!”
他话音刚落,身边瞬间出现了几十号暗卫,明明人数众多,出现时却没发出一丝声响,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他们面朝聂宏瑄齐刷刷跪下,静等他的指示。
聂宏瑄胸口起伏不定,恼怒地指着傅琼礼离开的方向不住地抖:“去、去跟着王爷,朕不容许他出一点意外!他划破了指头,朕就剁了你们的手,他若是少了根头发丝,朕就摘了你们的头!”
底下暗卫皆是一抖,继而抱拳低声领命:“是!”紧接着齐刷刷消失在夜色中。
聂宏瑄身后的老奴走近,从地上拾起傅琼礼的外衣,抖干净上头沾的草屑,又披在聂宏瑄肩头,温声劝道:“陛下,夜色深了,小心着凉。娘娘那边还来催呢,说您若是再不回去,她便亲自过来了。”
聂宏瑄打了个哆嗦,抓紧肩上外衣忙不迭就往回跑。
深夜中的寄灵山格外寂寥鬼魅,随风摇曳的树枝在夜色中更像数不清的狰狞鬼手,时不时传来鸱鸮凄厉地悲鸣,夜间浓厚的雾霭更为这座山头拢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傅琼礼上次踏足寄灵山时尚且年幼,还遇到了刚成精的野狼,若不是因为白玦,他怕是早早地便要去地府去找双亲了。傅琼礼的步伐又加快了些,他其实也并不知要去何处才能寻到那只兔子,但他好不容易认清了自己的内心,总是要当面告诉白玦他的决定,再去问他,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他不是不知道身后跟了聂宏瑄吩咐的人,这些人功夫极好,平时轻易不露面,可白玦的身份却是不能轻易暴露在外人面前,暗卫对聂宏瑄忠心耿耿,若是他们参透了白玦是妖,那便等于聂宏瑄也知道了,他并不能保证聂宏瑄的态度。
傅琼礼屏息听了听身后的动静,再看看前方越发密集的树荫,暗暗有了计划。
一个时辰后,傅琼礼好容易才甩开那些人,狼狈地扶着树干粗喘,他的衣裳裤脚上有好几处被尖锐的树枝划破,皮肉伤也割开了口子,脸上甚至还有道血痕,他抬手擦去流到唇边的血渍,冷冷地一笑。
他往寄灵山深处走去,似乎越往里走就距离尘嚣的世俗越远了,肆意生长的树枝将头顶遮了个严实,抬头望去连月光都瞧不见。灌木中、树梢上,却常有墨绿淡黄的一双双眼睛,在悄悄地盯着傅琼礼。
傅琼礼却在万籁俱静之中听出一丝不同寻常,像是野兽口鼻中喷出灼热的气体,伴着利齿撕破皮肉的声响。他暗自握紧了腰间长剑,将鼻息放得更加轻缓,轻声拨开面前杂草,悄无声息地潜入深林。
当他迈过一簇杂乱的荆棘,俨然是一处空地,足有十几米没有任何草木生长,月光毫不吝啬地倾洒下来,将眼前血腥的一幕全然展示在傅琼礼面前。
一匹站起足有两人高的巨狼,它失了一只右眼,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痕,仅剩的左眼漾着幽幽的阴森绿光。它正用前爪摁住地上的猎物,而它的嘴里尖利的犬牙上还挂着一块雪白的毛皮……
傅琼礼如遭重击,目光缓慢地向下移去,只见那有面盆宽大的狼爪下,正是一只被划破了肚肠的白兔!
那只白兔重伤之际后腿还在抽搐,浓稠的血将它的皮毛染得深红,它绝望的目光定定望着傅琼礼,下一瞬那双水红色的眼睛便阖上了。
傅琼礼霎时间如坠冰窟!脸上血色尽褪,瞳孔都微微放大,他握剑的手颤抖不止,一双眼血红含泪。
他想也不想抽剑就上,咬牙切齿怒喝:“畜生——!”
那野狼正俯身去撕咬白兔,闻声抬头时嘴里便衔了条被扯下的兔腿,还在滴答滴答地流血。
傅琼礼满眼只有地上那只死相凄惨的兔子,他用了十足的力气将长剑刺入野狼身侧,那畜生皮糙肉厚,饶是他额头上青筋炸起,也只不过将剑刃刺进寸余。
野狼痛得呜咽连连,伤口虽不深,傅琼礼却是用了巧劲儿,锋利的剑首死死卡进他的肋间,正是疼痛难忍。
它放下了口中的白兔,四爪抓地,身上肌肉紧绷,对着月色长啸一声,惊起众多林中飞鸟。野狼身上黑光乍起,方才还牢牢刺在他筋骨里的长剑,不知何时飞迸出去,擦着傅琼礼的脸边,“铛”的一声嵌入他身后树干。
傅琼礼耳尖一动,察觉到了身后异常,脚尖点地便飞似的闪躲开来,他身影刚落下,方才他所站之处后面一颗参天巨木,竟被那柄长剑从中间生生劈开,断裂倒下。
野狼毫不在意地看了眼自己仍流血不止的伤口,森然道:“老子吃个饭还有人上来打搅,真当自己命长?”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让人经不住要冷颤,野狼眼里绿光更胜,他转身朝傅琼礼走来:“早就听说人肉鲜嫩,前些年碰到一个皮滑肉嫩的小孩儿,只可惜却碰上他……今天却是得偿所愿!”
他猛地扑过来,朝着傅琼礼脆弱的脖颈咬去!
原来他竟是当年险些害了傅琼礼的那匹狼?傅琼礼冷笑一声,当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他岂能干站着等死?手中没了长剑,可傅琼礼仍暗藏着傅翎赠与的那柄匕首,在野狼飞身扑来之时,他奋力跃起,单手抓住野狼颈上皮毛,翻身之后右手顺势一送,将巴掌长的匕首尽数扎进野狼幽绿的眼瞳中。
野狼痛得嗷嗷惨叫,蹦跳着要将傅琼礼从身上摔下,傅琼礼往下看了眼落差,深知若是这样落了地,只怕胳膊腿都要被摔折,他咬牙抓紧,不给野狼一丝机会。
野狼甩不落他,又失了唯一的一只眼睛,紧闭的左眼仍插着匕首,恼恨得恨不得将傅琼礼撕咬成碎片。
他忽然有了主意,四肢一蜷就在地上打了个滚,傅琼礼猝不及防被他宛如千斤钢铁般的身躯压了个严实,胸口剧痛,紧接着眼前便看不真切了。
野狼趁机站起身,狠狠地抖毛,傅琼礼肺腑受伤再也用不上力,顺势被摔落在一颗榕树下,他躺在地上,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淌进领口,温热而带着甜腥。
他的眼前忽明忽暗,困倦得快要睁不开,胸前剧痛无比,仿佛是折了肋骨,右臂也软绵绵地使不出力气。耳边听见狼足踏在地上传来重颤,傅琼礼感觉自己心跳越来越慢,今日……便是自己死期了吗?
他到底心有不甘,还不曾亲口告诉白玦,我心悦于你,可愿与我共看这原阔山河,人间烟火?
傅琼礼阖眼前的最后一幕,是野狼倏然张开的血盆大口。
陆鸾趴在地上,前爪不停地摆弄白玦刚给他编好的花环,好容易从头上拨弄下来,他湿漉漉的鼻尖轻轻嗅了嗅带着露水的小野花,静了静,忽然打了个惊天响的喷嚏。
躺他身上浅眠的白玦瞬间被惊醒,含混地捣了他一拳,带着睡意软绵绵抱怨:“你这大猫,能不能安生片刻!”
自从白玦走后,陆鸾无人看管,在寄灵山里疯闹疯玩了好些天,后来也倦了,竟又有些想念白玦,于是瞒着他,自己偷溜下了寄灵山,被白玦知道后又是好一顿收拾。
陆鸾应着白玦的话,变回奶猫大小钻进他怀里,白玦便打着哈欠顺他的毛。陆鸾含着他的指尖咬着玩,没心没肺似的问他:“九儿,你当真喜欢那凡人?”
白玦闻言蹙了蹙眉尖,手指卷了陆鸾软乎乎的耳朵尖玩,惆怅般轻叹口气,喃喃自语:“何为喜欢呢……?”
陆鸾口水流了他一手,有些心虚地要从他身上滑下去躲,却从寄灵山的方向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他伸着脑袋仔细闻闻,忽然变了脸色,在白玦怀里快要跳起来:“九儿!是人!人血的味道!”
陆鸾知道,白玦又如何不知,却不知怎得他却一直没有动作。
陆鸾不解,抬头望去,只见白玦脸色煞白,指尖微颤,双眸也失了神采,望着深夜中漆黑的寄灵山头,低语一声:
“傅琼礼……?”
这等人命关天的事情,可如何等得?陆鸾四肢利甲勾着白玦衣裳笨拙地滑下,抖抖毛化作原身猛虎,一声怒吼将白玦唤醒,“九儿,上来!我带你去!”
白玦眼里回了神,翻身骑在陆鸾身上,咬紧牙关低声道:“快走!”
月色中一头猛虎在山间飞跃,四肢一迈便是几里的路程,他的背上驼了一人,黑发如墨,白衣胜雪,容颜绝艳,当真宛如神灵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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