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一章
陆鸾跑得脚下生风,不过几息之间便落了地,白玦跨坐在他背上,隔着他毛茸茸的大脑袋,看见那匹多年未见的野狼正张嘴向傅琼礼脆弱的脖颈咬去。而傅琼礼却像断了气一般丝毫不挣扎,任由他的爪子勾破自己的皮肉。
白玦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一抬手臂便有一条白绢宛如利剑出鞘,狠狠地抽在野狼身上,野狼没有防备被打了个正着,登时四脚朝天皮开肉绽,蜷在地上半天动不了身。
白绢上沾了腥臭的狼血,白玦也并不打算再收回,只默念了句诀窍,白绢便像有了灵魂似的,将野狼的尖嘴死死地束缚住,用力之大甚至刺破了毛皮。
白玦从陆鸾身上下来,看也不看因为见到他而瑟瑟发抖的野狼,径直走向无声无息躺在地上的傅琼礼。
“琼礼……傅琼礼?”
白玦也不知怎么,去探他鼻息的那只手抖个不停,待探到傅琼礼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时,他整个人颓然松懈。
他素日里惯喜洁,这时倒不怕血污了衣裳,轻缓地用衣袖拭去傅琼礼口鼻溢出的残血。白玦双掌间有荧光流动,淡淡笼罩在傅琼礼上身。
不过须臾,傅琼礼便挣扎着睁开了眼,他的眼瞳还散开着,像一团浓郁的墨,他隔着若有似无的雾气,怔怔望了白玦许久。
白玦见他睁眼,便作势要收回暂时替他止血的灵力,却一时不妨被傅琼礼拉到怀里,他也是没想到,一个身受重伤的人这时哪里来的力气,他还得躲避着不压到傅琼礼的伤处。
傅琼礼一生从未如此狼狈过,一身的草屑脓血,他只当自己是要死了,却在临死前又见到了白玦,虽是幻像,可到底能亲自对他说那些话了,他余光一瞟,却正好看见窝在一边的那匹野狼。
白玦伏在他怀里,听见他喉咙里咕哝着似要说话,猜想或许他会质问自己为何离开之类的,却不想傅琼礼挪动着自己那只完好的左手,覆在白玦脑后,将他死死地摁在自己胸前,唇边划出条血线,喑哑开口:
“……别怕。”
白玦心里一沉,接着脑海里翻来覆去只有两个字:完了。
他怕是……放不下这个凡人了。
这边傅琼礼仍在喃喃:“别怕……跟我回家,我带你回家……”
半晌却没了动静,白玦低头去看,却见傅琼礼微微睁大了眼,艰难地喘息片刻,眉尖苦楚地皱起,张嘴便涌出一股浓稠的鲜血。
白玦只觉得半边脖颈被他温热的血打湿,一时之间心都凉透了,他紧紧抱住又失去意识的傅琼礼,低声去唤陆鸾。
陆鸾正用它粗壮的前爪去踩那野狼柔软的腹部,听见白玦叫他,转头去看。
白玦背对着他,那个叫做傅琼礼的凡人半躺在他膝上,看不出是死是活,白玦身上血迹斑斑,黑发飘散,只露出半边白瓷般温润的侧脸,他面色平静,忽而眸光一闪,赤红眼瞳中翻滚着浓浓杀意。
陆鸾只听见白玦轻声道:
“我要他死。”
陆鸾跟了白玦几百年,这是头次见到他是真的动了杀念,陆鸾极听他的话,猛虎弯身咬住野狼后颈,像提着猎物一般轻巧地跃过灌木,片刻后只听野狼痛嚎一声,他的内丹即被陆鸾取出。陆鸾将那龙眼大小的珠子叼在嘴里玩,似是不小心牙关一紧,那颗内丹登时化作灰烬散于空中。
妖物失了内丹本没什么大碍,但这只野狼平日疏于修炼,没了内丹加持连灵力都维持不住,再加上方才受了白玦致命一击,现下已是气息奄奄,半盏茶的功夫不过便断了气。
陆鸾回到白玦身边,白玦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垂眼看着晕死在他怀中的傅琼礼。陆鸾猜不透此时白玦在想什么,不敢随意打扰他,只乖觉地趴伏在一边,时而好奇地打量着傅琼礼。
他们二人皆看见了地上那只被撕得七零八落的兔子残躯,瞬间知晓了为何傅琼礼一介凡人竟敢去招惹一只成了精的野狼。白玦心室震颤,沉默着将自己冰凉的额头贴上他的。
而陆鸾却觉得这凡人眼神却是不怎么好,这兔子一看就知姿色平庸,如何与他家小九儿相提并论,别的不提,这么扎眼的一截黑尾还不够明显的吗?
这时山下人声鼎沸,还有火光闪烁,嘈杂之声不断逼近,少说也得有几十号人逼上了寄灵山,他们吵吵嚷嚷,焦急万分,有人喊“王爷”,有人喊“琼礼”。
白玦知道这是聂宏瑄派的人来了,他看了眼陆鸾,已是被这阵势吓得哆嗦起来,他腾出一只手,温柔地擦去陆鸾脸边一道滑稽的灰尘,慢腾腾地对陆鸾说:“你快些走吧,莫让他们发现了你。”
陆鸾无端地打了个冷战,前爪可怜巴巴地扒着白玦的一截衣角,问他:“那你呢,为何不跟我一起走?”
白玦眼神又落回傅琼礼身上,又把他抱得紧了些,脸上浅浅的笑意有些苦涩:“他伤得这样严重,只怕凡人的医术救不了他,我若不伴在他身边,只怕他的命数就要到头了。”
陆鸾有些踌躇,想走又舍不下他,眼看那些凡人就要找上来,他不得不准备离开,走前不忘回头认真嘱咐白玦:“九儿,你可要快些回来。”
白玦轻笑着应和他:“知道了,快走吧。”
在人群发现这块空地之际,白玦俯身轻吻了傅琼礼干裂的双唇,他的唇边也沾染了傅琼礼的血,缀在唇角妖冶异常,他紧贴着傅琼礼的耳边许诺:“我不会让你死的。”
聂宏瑄身边的暗卫率先拨开半人高的杂草,他看见前方地面横躺一人,略感不妙,忙举着浇了烈酒的火把靠近去看,这一看不打紧,这正是他们寻了半座山头的傅琼礼!
“陛下!找到王爷了!”
聂宏瑄得到那群暗卫跟丢了人的消息,如何能在营帐里躺的住,深夜里穿了衣服便要出来寻人。皇上亲自来找,底下的人怎么着也得表示下忠心,于是浩浩荡荡来了这么一大、波人。
聂宏瑄拨开前面人群,急忙来到昏迷不醒的傅琼礼身边,只见他脸上未带半点血色,已是有些发乌了,身上到处都是野兽撕咬过的痕迹,一时间聂宏瑄惊痛得腿都要软了。
“太医!太医呢!都瞎吗!还不快把太医叫来!”
太医院里的太医各个都上了年纪,无论如何也赶不上这些脚力快的年轻人,如今他们才刚刚到达半山腰。唯一一个坚持上山的只有季霈泽,他满心焦虑,连自己身体病痛都忘记了,生怕傅琼礼出丁点意外,这腔热血却在见到他生死未卜时全凉透了。
季霈泽一声不吭地捂着胸口软倒在地上。
聂宏瑄思虑再三,也觉得现下当务之急是将重伤的傅琼礼抬回营帐,据天亮还有几个时辰,谁也不能保证这么些人在山里的安危。
他既然发了话,底下的人便抬来张铺了厚软绣垫的藤床,四五个暗卫轻缓地将傅琼礼抬到床上。
这时一人低呼一声:“陛下快看!”
聂宏瑄忙顺着他的指示朝傅琼礼腕间看去,只见傅琼礼左手手腕缠绕着一段柔软白纱,另一端被他死死捏在手里,无论旁人想尽办法,也掰不开他紧握的手掌。
当年左家老太爷被寄灵山中妖邪缠上一事世人皆知,如今看到傅琼礼腕上也有一截白纱时,众人脸色各异,却不敢当着聂宏瑄的面议论。
聂宏瑄乍一看他腕上白纱,心中也是一跳,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早就教会他喜怒不形于色,他只是将颈间系的大氅脱下,盖在傅琼礼身上,遮住了他的手臂。
待他将大氅往傅琼礼胸前拉扯时,发现他衣裳里鼓鼓囊囊,似是揣藏了什么东西,他掀开一看,却是一只巴掌大小的绵软白兔,正蜷在傅琼礼心窝里,像是枕着他的心跳入眠。
这时聂宏瑄嘴角才难看地一扯,又把衣裳盖好:“为了这么只兔子,连命都不要了。”
天亮后一行人才抬着傅琼礼回到营帐,余氏也是一夜未眠,天刚亮便牵着儿子站在帐外等。聂宏瑄不想让妻儿担心,只笑对余氏道:“年纪越大偏生心性回去了,大半夜从坡上滚下来,身上就些擦伤,等太医处理完伤口,让他在你面前跪着认错,看他将兄嫂吓成什么样子!”
余氏一听悬了大半夜的心这才落下,她揉了揉胸口,松了口气:“还是算了吧,人平安就好。”
聂昀珩许是察觉到了父皇的异常情绪,今日格外乖巧,他拉着母亲的手,对聂宏瑄道:“昨日温书时有一处疑惑,珩儿还是等皇叔痊愈再去叨扰吧。”
聂宏瑄欣慰地摸了摸儿子的头,转身的功夫脸便垮了下来,匆匆走向傅琼礼的帐篷。
他进入时所有的太医都到齐了,将床前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位诊脉,一位止血,一位包扎,一位上药,剩余的在病榻前争论得快要吵起来,这种危急关头谁也不敢拿王爷的性命去作赌注。
傅琼礼的衣裳被剪开,他身前凹陷,却不见外伤,人这时还抽搐不停,胸口每一次起伏他便从嘴里呕出一大口浓稠的鲜血,不一会儿的功夫身下的褥子已换了三四次。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死气,唇色发紫,冷汗被擦去即刻又爬满了额头,呼吸也若有似无。
太医们在争论到顶峰时戛然而止,一时帐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像是踩着丝线过悬崖,走错一步说错一句话便死无葬身之地。
聂宏瑄双眼猩红,粗喘着质问跪了一地的太医:“都说说,琼礼这伤如何医治?”
太医们头垂得更低,没有人敢这时迎接帝王之怒。
聂宏瑄见无人应答,恰逢这时傅琼礼又挣扎着吐出口浓血,他瞬间失了理智,从腰间抽出三尺长剑,刷的一声劈开眼前楠木圆桌,剑锋挨个划过太医们花白的头顶,暴怒道:“朕命你们救活他!”
太医院院首陈恪今年七十有六,加上聂宏瑄也算服侍过三朝皇帝,他颤巍巍朝聂宏瑄一拜,苍老的声音将傅琼礼的现状徐徐道来:“……肋下折了两根,断骨伤损肝脾,虽无明显外伤,实则伤在内里。臣等才疏学浅,这种情况实在棘手,如今所做之事,不过能将王爷寿命延续至今晚……”
聂宏瑄手中长剑当啷落地,他整个人如遭雷劈,像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一般,哆嗦着向后仰去。
“陛下!”
聂宏瑄身边的大伴拂尘一丢就去扶他,眼眶通红,哽咽着劝他:“奴才知道您悲痛,可还是要顾忌着自己的身子,不然、不然王爷……可怎么安心地走啊……”
聂宏瑄就着大伴的手臂强撑起一口气,他挥退了众太医,独独留下陈恪,背靠傅琼礼的病榻前坐下,握着他冰凉的右手,看见上面有一道利齿撕咬的伤痕,扯了自己明黄的里衣为他包扎。
“朕别人信不过,还能信不过您吗?您是看着琼礼长大的,他明年才不过而立,傅家族谱上这一脉也只剩他一人,您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走?”
陈恪哆嗦着双唇,连带着胡须也跟着颤,老人矮小的身躯在灯火下更加瘦削,他艰难开口:“陛下……请您节哀。”
聂宏瑄猛然闭眼,热泪滚滚而下。
他在傅琼礼帐篷中待了许久,亲自端水为他净身,把他们从小到大的事情絮絮叨叨了个遍。他知道自始至终那只被傅琼礼揣在怀里的兔子都趴在床上,甚至就贴着傅琼礼的颈窝,若不是傅琼礼脸色实在难看,这幅场景倒也称得上缱绻而又温暖。
聂宏瑄红肿着眼出去时低声嘱咐:“王爷若是……便让那只兔子陪着。”
他离开后,帐里便没人再敢进来,白玦化作人形偎在傅琼礼身边,他用鼻尖蹭了蹭傅琼礼的鬓角,“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
白玦近乎用了身上仅剩的灵力才将傅琼礼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他脸色惨白地滑坐在地上,将脑袋藏在他没有知觉的手心下,试图用自己的脸颊去暖热他。
他见傅琼礼的呼吸渐渐平稳,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这才惨淡地呼出口气,倦乏地小声对他讲:“下次若是再受这么重的伤,我只能拿内丹出来救你了。”
白玦指尖乏力,却还执着着像逗弄陆鸾一般去捏了捏傅琼礼的脸,低声说:“你可要快些好起来。”
话音刚落,他便变回原形,晕厥在床前,不知滚到那个角落去了。
傍晚时,整个营帐的人都听说傅琼礼命不久矣的消息,他们脱去华服,齐齐来到傅琼礼帐前。
季霈泽突闻噩耗,刚醒来便又哭昏过去,来来回回折腾好几次,每次醒来都痛哭着要往柱子上撞,“他都要走了,我还活着做什么!”若不是身边侍女死命拉扯着,只怕他要比傅琼礼先行一步。
聂宏瑄带着太子入帐,小太子聂昀珩哭得满脸是泪,巴巴抬头问父亲:“皇叔真的要走了吗?”
只一天时间,聂宏瑄便苍老了不少,他在孩子面前强忍泪意,拍拍儿子的后背:“去跟皇叔再说几句话。”
聂昀珩抽噎着点点头,提着过长的衣摆蹒跚上前走,他跪在榻前,握住傅琼礼一只手,刚准备哭诉,便看见皇叔的双唇蠕动了一下。他涌到眼边的泪登时就止住了,屏住呼吸凑上前去,只听傅琼礼气若游丝地低唤:“白、白……”
聂昀珩猛然回头连声叫道:“父皇!父皇皇叔说话了!”
聂宏瑄什么都来不及想,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果真发现傅琼礼的状态比早上好了不知多少,他欣喜得几乎落泪,嘶哑着喉咙朝帐外吼道:“太医!”
太医鱼贯而入,诊断完他们错愕万分,为何几个时辰前还垂死的傅琼礼,现在的脉象却逐渐平稳了?
还是陈恪先带头山呼万岁:“恭喜陛下,王爷回来了!当真是神灵保佑啊!”
聂宏瑄仍是不放心:“那为何琼礼还不曾醒来?”
旁边跪着的刘太医宽慰他:“王爷体征将将好转,只是身子仍有些虚,待歇上几天,好好调养一番,自然就能睁眼了。”
不知是否凑巧,这边刘太医话音刚落,病榻前聂昀珩又叽叽喳喳道:“皇叔!你醒了!”
聂宏瑄以为是小孩子家玩闹,刚准备训斥,却隔着人群正好对上傅琼礼倦乏无神的双眼,他上前急声问道:“琼礼你醒了!身上哪不舒服?”
傅琼礼只觉身上酸软,使不上力气,他仍有昏迷前的记忆,却不知是真是假,他的目光慢腾腾地在周围人脸上转了一圈,又觉得有些乏了,快要昏睡过去前,他虚虚握着聂宏瑄的手,虚弱问道:“我的……兔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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