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春季
我叫墨风归。
自有记忆起,我就已经一千多岁了,生活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寺庙里。
我是谁?
————
我拾到了一个小孩儿。
估计他没人要了,只不过我那庙环境也不怎么样……姑且放着养吧。
庙里挺无聊的,空空荡荡的像是九重天上的长街,一望两望望不到边,似乎有时还残留着前朝撞钟之声,更使人想起那些杂乱无章的梵文,回荡在深幽静谧的佛堂。入帘处,青苔阶上,千年来奔波于此的足履,赤白的腕上缠着琉璃色的青珠,虔诚的跪坐在佛前,长发垂于眼际
……
那是谁?
我不记得了。
……
直到那小孩儿长大了,来了一群人,恭恭敬敬的叫了我一声国师,把他领走了。
啧,还真不客气,说走就走了,毕竟是我养大的,连句谢谢都不说。
不过我没打算拦着他们,看那小孩儿眼巴巴地回头看着我,用口型无声地朝我示意。
“我会回来的。”
我不经意地笑了笑,回来作什么呢?这破地方什么也没有,小东西是准备报恩么?
哦,原来他是二皇子啊,叫……景清渊?
想起来了。
我叫墨风归,德明帝的国师。我家世世代代都在宫中做国师,世世代代都效忠于那老皇帝,那老东西却因为坊间的风言风语废了我——我容颜不老,旁人以为我所修妖道。
我大概是穿在了一个这样的人身上——不错,我是穿越过来的。
我没打算束手束脚的一步步来,十几年来更是没考虑过回去的方法。21世纪的我身患绝症,父母双亡,我不能回去,也不想回去,唯一的入手点只能在那小孩儿身上。也许他可以帮我做点儿什么。
二皇子这小东西挺有良心,天天跑来看我,挺解闷的,倒是了却了我穿越过来的唯一一桩憾事——这破庙太冷清了,即使往年,也只有小东西一个人与我同住,连个缘善的香客都没有。
多可悲啊。
庙里供的是我的像。
我记得老皇帝年轻的时候许诺过,要让我家世代为国师,如修得法者,他还要在京城里立庙供奉。
我自入红尘的那一刻,便已自降为仙。我想明白了老皇帝为什么会惊恐地看向故友,问他缘何相貌十年如一日的不变。
我无法告诉他,我是堕了魔的神种。他将我困在我自己的庙里,让我对佛忏悔。
可我不能告诉小东西,我已经不信了。
佛法大意本就生来高于众生,但终究敌不过天地所孕育的灵武。
我堕魔了,我做不到……信佛。
太子居然来了,他竟让我去劝死谏,说唯有我,才能劝得动德明帝。
是啊,满朝文武皆以为太子贤明,推举太子,只有我是一枚弃子,他怎么舍得牺牲他那些宝贝门客呢?
多可笑啊,德明帝一家子和我纠缠了半生,一句“待我不薄”足可抵消什么?
我要他的帝位。
听说德明帝那老东西有七八个儿子,祸害一个没什么问题吧。
我给太子下了蛊,摧发恨意的那种,他帮我做完事,这蛊也就消散了,不会留下什么痕迹,也没什么感觉,更没什么异常。
我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过是叫他做一件他从来向往的事情罢了。这德明帝那么昏庸,也合该被杀了,他自己不就那么觉得吗?
世人都赞颂太子贤明,而那老皇帝昏溃,他自己不也很享受这些歌颂么?
他的生母是被德明帝亲自赐死的,说是以后恐有太后掌权之忧。
他不恨么?
恨啊,我只是叫他做他应该做的事罢了。德明德明,老皇帝一个也没占着。
只是这太子是真没用,虚有其表,谋反失败了,他被废了。
抽空进宫看看他,毕竟是小东西的兄长。就今天吧,小东西生辰到了。
“你来干什么?不要跟我说你是来给他庆生的。”
“怎么不能?我养的小东西,我还不能回来看看么。”
“你养的?”他像一只笼中困兽,拉着链子向前扑着,犹如匍匐着的一条将死之狗,“你仗着我弟弟年幼,父皇又昏庸,屡屡诱导他做坏事!墨风归,他才15岁,你不能那么对他!他视你如兄长,你怎么能……!”
“谋反的是你,不是我。太子殿下,好自为之吧。”我仍然掠起一抹笑意,“这都是殿下甘愿所为啊,怎么能怪臣呢?”
“墨风归!”
他好磨蹭,嚓嚓切切的,真吵。
“国师哥哥。”
老远我就看到了他,我走近了,向他行了一礼。
“殿下。”
“国师哥哥。”
“这是什么奇怪的称呼,谁教你的?”
“阿娘。”
他仰头看着我:“阿娘常常教我宫规礼仪,恐我有不周……”
我叹了口气:“你是皇子,是天选之人,不必拘泥于那些礼教的。那都是给别人看的。”
“我不看的。”
他执拗地摇了摇头:“阿娘说有用的。”
我知道二皇子的生母也早已去了,不然也不会让他流落民间那么多年,他可能又被梦魇困住了。
我揉了揉他的头。
“殿下,别想太多了,有臣在。”
“国师哥哥,你可以叫我阿渊吗?”
“殿下,这样逾矩了。”
“可是阿娘以前都这样叫我……”
“阿渊。”
“嗯。”
我叹了口气,他还是放不下。
“大哥怎么样了?”
“殿下,臣见不到他。”
“父皇要立我为太子。”
“那是好事……臣该走了。”
“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能,殿下放心,臣一直在。”我笑了笑,“殿下以后统治的江山,定能够河清海晏呢。”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他即位了,那老东西把身体败光了,驾鹤西去了。从此明华国国号暂定为启元,仪式落成第二天,身为小皇帝的景清渊就摆了一道长街的红毯接我回去,好不热闹。
我又看到他了,比先前长高了些许,却仍然比我矮上一个头,他在百官的朝贺中,惊慌失措地向我看来。
我又是怎么做的呢?
我记不清了,大概是和众人一起朝拜吧,独留他一个人慌乱不知所措的看着众人。
他召我去御书房了。
我看到了废太子。
他怒火中烧,我看他马上就要气晕了。
很生气吗?可你弟弟就是听我的。
我扼制不住笑容,冲他“慈祥”地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平淡又和蔼,似乎很像是一个长辈对小辈的宽容。
“墨风归,你太卑鄙了,我弟弟尚且年幼,无人照料,难以掌握大局,你让我去北凉,渊儿怎么办?”
“北凉王,不可如此称呼陛下,这是对陛下的不恭。”
“大哥,我是舍不得你……只是国师哥哥说,北凉太乱了,旁人都不可以信任……唯有你,国师也是为了明华国,等你回来了,我们再齐聚可好?”
小东西只当他是有所眷恋,许诺驱除了边夷就接他回来。
我看着北凉王气急败坏,却要咬着牙领旨谢恩。
真可笑。
……
一年了,我的军队掌握了大量北凉王谋反的证据。
“大哥他不会谋反的……咳咳咳,墨风归,你让我见一见他……咳咳咳咳咳。”
“陛下,您染风寒了,不宜出门,况且知道北凉王要谋反,还让您出去,那便是谋杀了。”
“你现在,控制了朝政……谋反的倒底是谁?”
“陛下,把药喝了。”“我不喝!”不知道小东西是不是忍了很久了,抬头掀翻了案板,“墨风归,你这是抗旨,监禁!快让我出去!”
“把药喝了,就可以出去了。”
“真的?”
“真的。”
我重新端了一碗,看着他皱着脸喝下去,冲他笑了笑,随后抱起他向外走。
“我还没有穿鞋。”
“不需要,陛下,就这样走就可以了。”
他好像生气了。
“把朕放下来。”
我把他抱回寝室,重新放在榻上。他很生气,把我推开了。也怪我太重了,居然把陛下平日闲来无事做的小玩意儿,一个未成形的木架子压坏了,木头直直穿过了我的肩膀。
好疼啊。
但是我觊觎的是当今圣上,活该如此。
我把木头拔出来,冲他近乎凄厉地笑了笑。
那笑容我估摸着不算太温和了。
“陛下,臣走了,您随意吧,臣知道事情管得太多了,您早就厌恶臣了……如此……”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看见外面有人来了,便行了一礼,走了出去。正好,大概是向我汇报北凉军的。
我听了汇报,知道北凉王命不久矣了,就摆摆手,让他走了。
但他走了之后,我就愣在那里了,因为不知道该去哪里。
小东西不要我了,我能去哪里呢?
居然还知道追出来。
“国师哥哥,我错了,我不该责骂你的。”
已经快及弱冠了,认个错还是和小孩子一样。
我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陛下就是小孩子,光着脚乱跑,我把他抱了回来。
“你是不是生气了……我的话说重了,对不起。”
“没有,臣不敢。”
“分明就是嘛……”
他声音越来越小。不知怎么地,北凉王快死了,我的目的也达成了,忽然觉得活着便没什么意思了。
本来就不该存在了,算算时日,穿越前的我早该死了。
如此长久,只因还有一个思之不得的人。于是这种想法交错成我的每一天,我忽然有一天想告诉他,至于接不接受,就与我无关了。
我想,我该走了。
“陛下。”
“怎么了?”
我思量着,最终还是决定告诉他。“臣……”我犹豫了片刻,顿了顿。
“怎么了啊。”
“我爱您。”
我看他好像的确是惊到了,苦笑着摇摇头,将他再次放到榻上。
我要走了,陛下,对不起。
“等一等,不要走!国师哥哥,我……我可以接受的……”我心里很高兴,但还是没有改变这个计划。
一句两句温情的话,又怎么可能拉住一个濒死的人?
他看见我的时候,我用惯的那柄噬尘正穿腹而过。
我很抱歉啊,阿渊,让宫中见了血,是我的过失。
我在他脸上看到了什么样的表情?慌张?惊惶?
那一霎那,我全部记起来了。
这是我千年前的一段尘缘,当我谪凡的时候,替他揽下了所有的天谴。
他只是个凡人。
我入不了六道轮回,又是如何重生的呢?我记起来了。
我好像又能看见了眼前的人儿。
那是为我千遍诵经万代礼佛的人,长长久久,万代不息,得以赎了我所有的罪过,为我因天谴沉沦血海的灵魂超度。
他亲手送走了我,又带我回人间。我为他入了六道轮回。
他不记得我了。
……
“墨风归。”他常常望着清远辽凉的天际,“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啊?”
我不能告诉他,他是我的天劫,一但离开我,将会坠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我只是揉了揉他的头:“阿渊想出去吗?”
“不想。”我看他摇摇头,却分明是望着外面的,“我不想出去。”
我知道他为什么不敢说。无非是看见了前些天几个老家伙请我出去做国师,被我冷着脸赶了出去。
就在那一天,我的情绪空前的恶劣。我把下巴抵在他额头上,抵在他如碎墨一般的长发上,他不知所措,一动也不敢。
“阿渊。”
我搂着他的肩膀,他还比我矮上很多,我微微弯着腰,“我不想出去,我讨厌外面。”
他如今说不想,大概也是怕我把他留在外面吧。
我闭着眼,捏了捏眉心:“我带你出去。”
“不不不。”他吓得连连摆手,“我不想出去。”
“走吧。”我几乎要把他的头发揉乱,“带你出去看看。”
春天很温暖,于是我们约好来生相许。
……
他让我重生于异世,可是那儿不是我的故居。
我会看着一个又一个墓碑高高立起,却心无波澜——直到我看见他的那一天,千山碎雪,万水无枯。
那一眼足以概述我所有的朽木生花,枯木逢春。
我睁开眼,没有一片的空寂虚无,只是看到了熟悉的宫墙,似乎高得望不到边。
“哥哥,别离开我。”
“我只有你了。”
“阿渊。”
我见他满脸的泪痕,中间却夹杂着欣喜,我揩去了他眼角的泪。
“大哥走了……他不会拦着我们了……这样可以了吗?”
“阿渊。”我叹了口气,“对不起。”
我知道他在世上除了我,唯一可以托付的就是兄长,自然是舍不得的。
可我妒嫉,忌惮,只想留他一个人在我身边。
“没关系。”他握着我的手摇了摇头,“有你陪着我就好。”
我所期望的不就是这样么?
可是看见他难过,我又后悔了。
……
伤好了之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我想,和谁相爱都一样,哪怕是帝王,过的也是一日三餐四季。
好景不长,我们被朝堂上那群迂腐的老东西发现了。
于是就有了先前的那一幕。
我死了,我为阿渊做过那么多事,唯独有一件没有做过。
还没来得及呢。
他说他想去看看南方的春天,与北方不同,那一定是柔和的,温暖的。
听说明华国灭了之后,新的君主即位了。一切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新生,即使是处于寒冬,街上也是欢笑四溢,与阿渊在时截然不同。
当真是有眼无珠。
开始听说新的国君很好,我不信,现在我也这样认为。
虽然已经冬天了,但他将我们葬在了启元三年的春天,我知道,阿渊和我将会感觉越来越温暖,或许是因为秋水回温,或许是因为春天始回大地,天气转暖。
但不会有人打扰我们了,我们会兀自相扶,走到岁月尽头,哪怕春山吞雪,也不会归去人间。
请别留我一个人,去等那场春天。
你是我妄想中的春天,我永远等不到春天,也就永远等不到你。
——《春季妄想》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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