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游相生站在这片浓稠的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却能清晰听见那些宛若梦魇般的声音。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惧意，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又是那心魔。他天不怕地不怕，却独独被这心魔折磨得像只惊弓之鸟。

他抬起手掌，赤阳于掌心间凝聚。随后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将赤阳插入了心脏的位置。瞬间，浓稠的黑雾四散而去，奇怪的声音也彻底消失。在一阵阵钝痛之中，他睁开了双眼。

大脑是片刻的空白，半晌后，先前所发生的一切才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中。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脚，他翻身坐起。响动的锁链声清晰灌入他耳中。

游相生那对赤色的眼眸中，闪过了一瞬的慌张，他开始快速地打量起自己的情况与周围的景象。当时忽然昏迷过去，只是因为身体与魔力使用过度。如今躺了一觉起来――虽不知多久。但也好多了，除此之外并无多余的伤口。

他此刻所处的地方是一个十分宽广的空间，但四周都是石壁，石壁上刻写着很多晦涩难懂的符文。下面都是流动着的活水，水中央有一个圆形的石台。游相生此刻就坐在这石台中间。

手脚虽都被上着镣铐，但活动还是可以随意活动。当然――只能在这圆形的石台之中。起初他只觉着此地眼熟万分，思索了半晌，他才猛地记起。

这个地方是，青萍宗关押人的绝地宫。绝地宫就在青萍峰的山腹中，这里面有着许多个一模一样的牢房。会关押犯了大错的弟子，也会关押捉回的敌人。

他竟然回青萍宗了！反应过来的震惊回荡在游相生的心口，这么多年以来，他其实从未想过要回青萍宗，更不敢回来见大师兄与小师弟。

他在路上遇上过很多的仙修道士，有些能认得出来他是个魔修的。一言不合便冲上来要收了他，替天行道。打不过就指着鼻子骂些“邪魔歪道、正邪不两立”诸如此类的。

可这又如何，他从来不在意。心情好就笑嘻嘻地逗一下那些人，心情不好就黑着脸把人打昏，然后绝尘而去。他虽从不在意外人的眼光，但他也明白，成了魔修就不能再回青萍宗。

更不能让封川和薛修看见他这副模样，他不在意人间的说法与目光。但他没法不在意他们二人的说法与目光，就算说他怂也没办法。

游相生盘腿而坐，手肘抵着膝盖手掌撑着脸，像在思考些什么事情。北辕城里发生的事情也没法让他不在意，如果真的有人死活说就是他干的，他又能怎么办。要知道邪魔歪道在世人眼中，生来就是错的。

否则……师伯当年也不会死，师尊也不会死。可他自个又会变成什么样呢？那可真是连鬼都不知道了。

一声清脆的猫叫声，将正在发愣的游相生唤回神来。他垂眸一看，原是那只猫又跑出来了，此刻正抬着头与游相生对视。近了看，游相生才看清，这猫儿一双蓝眸异样清澈。

像是能将人看穿那般。

他抬起手，双指于猫儿头顶上方轻点了一下。问道：“说说，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是魔还是妖？”

猫儿往地上一坐，姿势倒颇有几分优雅高贵，不似游相生那副街头乞丐讨饭模样。对于游相生的问题，它的回答是：“喵～”

游相生懒洋洋地瞟了它一眼：“不才，鄙人不通猫语。”

话虽这般说着，他又接着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猫儿这回没理游相生，它只看了游相生一眼，像是根本不想同这没意思的人说话。随后缓缓地晃着那根尾巴。

游相生眉眼微挑：“不说话？那我就当你没名字好了。这样吧，既然捡了你，算是半个主人。我给你取一个，我瞧你这一身雪白的皮毛，倒也人间难见。就叫――小黑吧。”

“喵！”猫儿目露凶光，想来是对于游相生取的这个名字相当不满。

它站起身来，迈着高傲的步子，走到游相生的跟前，而后抬起猫爪，猛地一跳，啪地一爪子拍到了游相生的脸上。先前脸上那已经凝了血痂的小口子，被它这么一拍。又裂了。

游相生：“……”

妈的！一只猫它还反了！

游相生大手一挥，直接将它拎了起来。目露凶色：“信不信我将你炖了吃！”

“喵～”被游相生这般拎着，它倒也不怕，一双圆溜溜的蓝瞳直盯着他。而后身子晃了晃，竟十分敏捷地从游相生的手里溜了出来，直接跳到了他的肩膀上。

它抬起头，紧接着伸出舌头。去舔那些从裂开的伤口里溢出的血液。

入了夜后，无念宫门前异常清寂。往日的辉煌灯火都熄灭，只有阑珊几盏残灯，在寒夜中发出幽幽微光，能照亮雪飘如絮，但照不亮幽深的角落。

夜深更冷。

薛修静静地站在无念宫门前的梅树之下，他手持一盏灯笼。透着一股暖黄的光芒，照亮了衣袍的袖口处的黛蓝色丝线。他目光柔和，不知看着何处。又像是在想着些什么。

他几乎要同这景融成一幅淡雅的雪夜图。许久，细微的脚步声远远传来。每一步都走得那般轻而平稳，倘若内力不深厚之人。定然难以听到来人的脚步声。

“你回来了，大师兄。”薛修对着那越渐清晰的身影，朗声道。

封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总是一如既往的肃穆。像是知道薛修来意一般，他直道：“我回来了，你也站了许久。”

薛修道：“因心中有惑。”

封川道：“天下惑虑千千万。”

薛修又道：“此般惑虑，却非大师兄不能解。”

封川的手动了动，便见单手所握着那把剑的剑鞘。那剑七分藏于披风之内，只外露了三分。剑柄为一条仙鹤雕之案，显得无比端庄。尾端却系着一条无比简朴的剑佩。

“北辕城之事，掌门已派了专人负责。此事蹊跷，尚需调查，方能给那几百条无辜性命一个交代。”封川缓声道。

薛修闻言不再说话。封川的话虽一点不曾提到游相生，却又处处紧扣着游相生。既觉此事蹊跷，那也说明了游相生暂是安全的。

见薛修不说话，封川又迈开了步伐，在雪地里踩出整齐如一的脚印。他并未走进无念宫，而是朝另外的方向走去。

薛修盯着封川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出声道：“我尚有一惑，还盼师兄作答。”

封川的步伐顿了顿，他侧过身子，说道：“但说无妨。”

“我总觉得我似乎记不清了许多事情，它们分明是应当存在的。自你从昆河带回我之后，百来年里。我竟未曾念过小师兄一次？”薛修说着，眉间稍蹩，显然此事足够困虑他的心。

如今他对小师兄的记忆，自昆河后戛然而止。即便那时以为他死了，可一百多年来。难道却不曾有过一次思念他的记忆吗？薛修总觉得模模糊糊，触不着，却好像是存在过的。

封川闻言，却半晌不回答。他的视线转向别处，山间这般寂寥，似只听得见风吹雪的声音。今夜虽下着小雪，但九天之上依旧闪烁着不少星辰。

“你可还记得你为何改修符爻？”封川不答，反倒问道。

尽管大师兄答非所问。薛修还是点了点头，回答道：“当初因渡敛锋芒境时走火入魔，以至如今不能频繁使用剑气。除非彻底渡了此境。”

薛修是青萍宗上罕见的剑符双修的仙修。普通仙修，花上百来年光阴，有时候也只能做好那么一件事。虽然他后来改符修是因剑修时渡劫走火入魔，不过却还是天赋异禀，只花了五十多年的时间，便至符修大成之境。

实则令人惊叹不已。

他们师兄弟二人自幼便已是天赋异禀，如今更是青萍宗上，最年轻便入了敛锋芒境的两个人。剑修六境――断俗世、问剑心、触天机、出鞘剑、敛锋芒、入天境。

“那是你的心魔。”封川只留下这样一句，信步行进了风雪之中。

独留薛修站于寒梅下许久，却怎的也无法参透封川的那句话。他忘了一些事，但封川却记得，那事又必然与游相生有关。知者不言，封川又不愿告诉他。

回到蜉蝣居时，已近深夜。可那三个孩子也都还没休息，见薛修满身风雪地回来，纷纷从竹椅上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师尊！”

薛修见他们三人，倒是有些微微的讶异：“夜深了，怎么还不去歇着？”

方思远抢着问道：“我们就是……就是想来问问，小师伯他怎么样了。”

竺生与荀子璎跟着点了点头，看着倒的确是非常担心的模样。

薛修抬掌，轻轻地揉了揉站在最前的荀子璎的头发。道：“小师兄他被关在绝地宫里，目前为止都很安全。这两日有事耽搁了，到这会儿夜也深了，我只能明日再去看看他。”

竺生抬起头，看向薛修：“师尊，当时小师伯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是他从那变了异的狼妖手中救下的我们，后一直替我们收拾狼妖。”

荀子璎用力地点了点头：“嗯……虽然不知道小师伯为什么会是魔修。但是……小师伯他，不是坏人！”

“我知道了。”薛修微垂的双眸中，闪动着温柔的神色。连那嘴角上，都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早点歇着吧，明日无课？可别让讲师同我告状。”

三人只听这最后一句，面色忽变，急忙一个接着一个窜出了薛修的小院落，往各自的院落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