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青萍山上的雪终于在这个午后停了，天光不再那般低沉晦涩。金色的光芒从云层后赫然跃现，随着寒风将这山间浓厚的雾气吹散了许多。天空中霞光万丈，山间白雪被映得光彩流转。恍若仙境般辉煌壮观。

整座山似乎都变得富有生机与活力了起来，游相生离开青萍宗有多久，也就有多久没有见过青萍宗的落日。尽管他在梦里见过数次，但那终究是过去的。

可这儿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千百年来都如此，变的只是人而已。

他跟在师兄和师弟身后，往两仪峰的方向走去。青萍四座主峰之间，用的是木桥相连。那木桥是何时就有了的？谁也说不清。好像在青萍宗创立之处就已经有了。四座木桥在风雪中飘摇，至今仍旧屹立不倒。

木桥下是那些融化了却又来不及滴下去的水珠，随着时间的积累在风雪中化成一条一条的尖嘴冰柱。直到碎裂，然后坠下峰底。

看着那般古朴单薄的木桥，三人走上去后竟连晃也没晃，稳如磐石。兴是那桥也有灵力，又兴许是那三人身手矫健。过了木桥后便是两仪峰，穿过一片雾凇林后，走在前头的两人脚步便停了下来。

游相生见状，也跟着停了下来。抬眸一扫，发现他们二人的身子皆对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游相生一时没反应过来，直问了句：“怎么停下了？”

当年师兄弟三人，跟着师尊一同住在西边的蜉蝣居中。后来师尊与师伯一死，便留下两座空荡荡的蜉蝣居与沧海居。又因师尊无徒无后，所以……便是他们二人各自继承了一处院落。

这自然是游相生所不知的。

封川知晓游相生的迷惑，遂出口解释道：“如今我居于沧海居中，薛师弟居于蜉蝣居。你既是刚回来，且明日要一同下山，便随他回蜉蝣居看看吧。”

游相生闻言点了点头，迈步至薛修身旁。随口答了一句：“哦？不错嘛。不像我，居无定所，四海漂泊。魔族喊打仙修喊杀，啧，怎一个惨字了得。”

封川眉头微蹩，便问：“你既已是魔修，魔族为何要喊打你？”

“……”游相生在心底暗暗地扇了自己一巴掌，面不改色道：“大抵是因为我生得过分英俊，惹魔妒忌。”

封川：“……”

薛修温和地抬手，攥住游相生的手臂。眉眼中带着点笑意，对着封川道：“我先带着小师兄回去了。”

话音一落，便直拉着游相生的手臂。踏上了往西边而去的小石路，越往深处走，小石路两旁开始出现了压着霜雪的竹林，越深则越密，越更加幽静。

和以前一样，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要说唯一的变化……大抵就是蜉蝣居内了。蜉蝣居内与外面像是两重天，外面是冰天雪地。里面倒是一派春暖的气氛，瞬间让人卸去了一身寒冷。颇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游相生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咦？这是怎么回事？”

蜉蝣居内的房屋都是竹木所制，乍一看是十分朴素。实则是个很大的院落，两人从大门进来，便是外院。外院很大，足够年幼时的游相生到处闹腾。还有着一处池塘。以往它总结着冰，就像面镜子一样。

但如今它却化成了一潭清池，游相生蹲在池边看了起来。池里还泛着些莲叶，垂着头含苞待放的荷花。池水里时而闪过几条锦鲤，它们像是有灵性一般，这会儿纷纷露出头。大眼睛直盯着站在池塘边的人。

薛修站在游相生身后，声音温柔：“我修了符爻后弄的一些小把戏，用温度结界将蜉蝣居同外界隔开来。”

游相生仰起头，看向站在身后的薛修。半点都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喔！厉害啊小师弟。这让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老是念叨的愿望，没想到一百多年过去了。回来再看一眼，愿望成真了！”

薛修怔了怔，眉峰微蹩。像是在思考什么，半晌，缓声道：“小师兄……喜欢就好。”

外院连着厅堂，以及一些房间。而这些房间，便是他们小时候住的地方。小时候外院是他们活动得最多的地方，内院则是师尊的住处。想必如今也已经换了薛修在住。

过了厅堂，再穿过一条长廊。便是后院，后院同前院一般大小。但比起前院的生机盎然，后院则像极了一个苦修之地。若说前院是生机盎然的春夏，后院那满地枯黄的落叶。则是深秋的萧瑟。

明明是同一个地方，却有着这么大的差距。

游相生有些想问，却又有些问不出口，他似乎隐隐能猜到些什么。倘若问出口的话，也未免太直白残酷了。前院是他幼时的记忆，那么后院就是青萍宗大战之后的记忆。

跟着薛修走进了他的房间，游相生扫了一眼。忽然就觉得有些眼熟，他站在榆木案桌前，手指指腹轻触滑过。桌面上还压着没有抄写完的《青萍剑经》，这东西可是游相生小时候的噩梦，师尊不知让他抄过多少遍了。

游相生转过头看了一眼薛修：“你如今就住在这儿？”

薛修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游相生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哎，说起来。我以前在外院的房间还在吗？”

“不在。”薛修回答，顿了顿又继续道：“已经移到内院里了，小师兄今晚可以到那休息，就在对面的位置。”

游相生跟着他的话，从门口探头望了一眼。门对面的确有一间房，此时正紧闭着房门。他问道：“怎么移到内院里来了？”

薛修忽然被这样一个问题给问倒了，是啊。怎么移到内院里来了？在他的记忆里，许多事情好像就只有结果。那么缘由为何？过程又是怎样的？

他的不安感逐渐变得更深重了起来。也许真的应该找大师兄好好地聊一聊才是。

“怎么不说话了？”游相生回过头看了一眼，却发现薛修在发呆。

薛修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记不得了。就只能胡乱编：“当初以为小师兄不在了，所以想替你留下些东西。”

游相生的手一顿，心口便淌过一丝温热。那时让他拼了命想要继续生存下去的信念，其实也就是希望能够有机会再见他们一面。即便是苦难深重，但若有了寄托，也就是那般回事罢了。

他本来想说点什么，就见一道白影从他腰间的暗袋中窜出。随着一声猫叫，两人的视线纷纷转向案桌。游相生心底大叫不好，这孽障怎么总是这般突如其来的出现。

“……这是？”薛修看着白猫，出声问道。

那白猫出来后，一只脚不小心踩进了墨中。这会儿正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那变成了黑色的猫爪，见着案桌上的纸。一猫爪就摁了下去，那原本只有工整字迹的宣纸上，忽地多出了一朵墨梅。

“路上捡的。”游相生忙一把拎起这只准备把宣纸都印满墨梅的猫，同它对视着威胁道：“你再胡闹我就把你全身的白毛都染成黑色，让你成为名副其实的小黑。”

但没想到的是，这主子脾气和游相生是差不多的吃软不吃硬。被游相生拎在手中也不安分的挥动着自己的四条腿，喵喵喵直叫。游相生这回倒是学聪明了，没把自己的脸送到它的爪下。

不过这猫也不是寻常猫，见这般够不着游相生。借着游相生拎他的地方着力，忽然把自己荡了起来。随后凶神恶煞地往游相生脸上――印了个墨梅。

游相生吓得手一松，还以为自己又破相了。小黑趁着机会，直直地撞进了薛修的怀里。薛修伸手抱住它，月白的衣袖上便多出了几朵墨梅。这家伙撞进他怀里后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像只寻常的猫儿一样。

薛修抬掌缓缓地抚摸着它柔软的皮毛，随后抬眸看向游相生。反倒被他脸上的梅花吸引了注意，不过那梅在游相生的手中已经逐渐开始晕染开来。

意料之中的破相倒是没有，游相生看着手中的墨迹。气得直咬牙：“你还抱着它，快拿来。我今晚就把它烤了吃！”

小黑缩着大叫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薛修那温和的神色。似乎并不打算吃了自己，遂才安心了下来，还软软的喵了一声。

见这一人一猫如此怄气，薛修一时没忍住，便笑出了声来。游相生忽然便想起薛修刚上山的时候，那时候他总是苦着一张脸，看着就非常难过。

游相生就说他：“哎，你说这么好看的脸，总是这么苦着做甚？”

薛修也不说话，就盯着他看。于是游相生任重道远，担起了逗小师弟笑的重任。

他小时候笑起来就很好看，如今长大了。那眉眼越发沉稳温柔，一笑起来，就让人有些移不开眼睛。游相生还发着愣，薛修就已经走到他跟前了。

看着这张忽然放大的脸，游相生颇有些手忙脚乱就要往后退去。

薛修道：“别动。”

游相生便僵住了身体，薛修手中拿着一张干净的帕子，开始替他细细擦去脸上的墨迹。那只猫已经跑到了案桌上，蜷着身子，趴着休息了起来。垂到桌子下的尾巴，时而晃动一番。

这般近了看，两人似乎相差不多高，但认真比较一番，还是薛修较游相生高上一些。这让游相生有些气梗，要知道小时候他可是比小师弟高很多的。

薛修手上的动作十分轻柔，一如他那专注却又柔和的眉眼。游相生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然后又迅速缩了回来。没被发现，好在薛修的注意力都在他脸上的墨迹上。

这般动作也不知究竟持续了多久，直到门外轻轻的叩门声，引走了游相生的注意力。

方思远：“师尊，厅堂有客到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