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游相生和薛修在厅堂里还没坐多久，薛修就被人给叫走了，说是掌门找他有急事儿。游相生估摸着这急事儿，就是他带回来的那个小子。他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还是忍不住疑惑自个这半路救回来的人，应该是没救错吧？

薛修走后，蜉蝣居内便只剩下游相生一人。方思远那三个崽子这会儿估计还在天观斋里修学吧。在蜉蝣居里逛下来一圈，也还没人回来。他着实是无聊得打紧。

一口喝完薛修倒给的茶――放太久，都有点凉了。游相生悄悄地朝天观斋的方向而去，老实说这地方他以前就不喜欢，所以回青萍宗这么久也没去过那边。

天观斋在七曜峰的峰顶上，是弟子们日常学习的地方。与屹立在一旁的极意宫互相辉映，极意宫中藏着青萍宗整个门派历年来的心法剑谱与书籍，以及宗史。更藏有一些隐元秘宝。说是青萍宗的宝库也不为过。

天观斋的模样其实同人间下的学堂并无一二，游相生到时，恰好看见学堂内坐着清一色月白衣袍的年幼弟子。方思远与竺生、荀子璎也在其中。方思远与荀子璎听得倒是认真，竺生垂着头，一看就知道是在偷偷打瞌睡。

游相生不由得点了点头头，这小竺生很有他当年风采啊。可惜好景不长，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听见竺生哎呦一声，猛地抬起了头。

讲堂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头发梳得十分认真，没有一丝凌乱。两只深陷的灰色眼眸深邃明亮，看上去很有神。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目光穿过人群，直看向竺生。

游相生蹲在学堂外的大树上，悄悄地打量着讲堂上的老人家，自言自语地嘀咕道：“都一百五十年了，这老头子竟然还没羽化登仙？”

要论整个青萍宗上年纪最大的，想必就非寂道真人莫属了。这几百年来，青萍宗上大半的弟子都由寂道真人教授过。游相生小时候不知给他罚过多少次，起码能记起来的次数绝对比被师尊罚过的多。

不过游相生一向皮糙肉厚，不论给罚几次都不长记性，该怎么惹他生气还是怎么惹他生气。如今想来，可真是噩梦。

寂道真人出声问道：“方才我说到哪了？”

竺生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老头子虽然没有明着点他的名字，不过那双看似和蔼的目光却未曾离开过他。方才他打着瞌睡，怎么可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整个讲堂中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竺生的身上，竺生心底大呼倒霉，看来今日得留在极意宫中抄写经书了。

他正考虑着该怎么开口，一个纸人贴着桌子的阴影滑到了他的桌面上。

竺生忙回答道：“多……多闻数穷，不如守中。”

游相生蹲在树上，忍不住笑了一声。他在外边，自然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这纸人是谁折给他的――方思远，他们二人的大师兄。

这让游相生忍不住唏嘘起来，方思远这个大师兄当得倒是不错。想当年修儿没上山的时候，封川大师兄从来不会这么帮他。要知道大师兄的性子比那个老头子还严厉。

直到后来修儿上山了，便总有人在他为难时刻给他一手援助。当年坐在那里面的还是他们，神出鬼没的九华师伯偶尔也会藏在外头看他们。

荀子璎将视线放向学堂外，便意外地看见了那蹲在一丛雾凇中的黑影。游相生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荀子璎高兴地对自己的小师伯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寂道真人似有所感，清明的双眸随之转向了外头。游相生吓得直逃，活像个做了错事被先生抓到的学生。寂道真人的目光停留在游相生先前蹲过的树上，老人家和蔼的眼中上似是带上了一丝回忆的神色。

半晌，嘴边缓缓露出一个笑意，清风从远山而来，掠过天观斋外那不结冰的水池。最后抵达天观斋。

“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1]”寂道真人缓缓收回目光，看似有意无意地道了这样一句话

方思远侧着头，有些迷惑地看向寂道真人：“不知先生此言又为何意？”

寂道真人道：“此便为守中，也算告诫你们。不论将来处于何种境地，切要守住内心的清净。”

游相生没敢继续在天观斋附近停留，极意宫外看似平静无人，实则有着极严的防御体系。他也没打算过去，索性直接回了蜉蝣居，心下估摸着薛修应当也该回来了。

果不其然，游相生前脚刚一进蜉蝣居，那头薛修也跟着回来了。便见两人身上都顶着一层霜雪，而后十分默契地一同抬手，替对方拍去了肩膀上、头顶上的细雪。

薛修问道：“小师兄去哪回来？”

“我刚刚……到天观斋去了。”游相生放下手，深深地感叹了一声：“也看见了思远他们三人，还有寂道真人，没想到都已经这么多年了，他还在七曜峰里教书。”

“先生他……”薛修说着忽然一顿，半晌才继续道：“掌门师叔同我说过，寂道真人怕是过不了那个境界了。如今年岁也将至，恐是停留不了多长时间了。”

游相生闻言猛地一怔，这老头从小给他的感觉就是“柱子”。因为他已经活了太久太久，久到他仿佛也成了一个象征。久到当年与他同属一辈的，皆已经不在。也许是战死了，也许是修成正果了。但寂道真人已经活得太孤寂了。

寂道真人是他们所有人的第二位恩师。

半晌，游相生才缓过神来。他抬起头，又一次撞入薛修幽深的黑眸当中。两人间的距离近得有些忘乎所以了。

游相生：“……”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也说不上来。每当自己回过头的时候，总能发现，他一直在看着自己。也许这种认真关注着他人的习惯，是他这个小师弟一直以来都有的好习惯。

“方才掌门师叔寻你，是有何事？”游相生转了话题，视线与步伐也随之移开。

游相生移开视线后，没能看见薛修眼眸中闪过的情欲，他简练道：“明日我便要奉命带着思远三人一同下山。”

“去邯关宁村吗？”游相生早也猜出他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薛修点了点头。这一去也不知要去多久，到时再回来，怕游相生又不在门派里了吧。再想见他一面的话，又不知该等到何时了。

夜深后，极意宫中灯火通明，沉默地屹立在七曜峰顶层。极意宫外形如塔，共五层，每上一层其所藏就更加珍贵。此时此刻，极意宫三层阁楼的窗前，寂道真人正整理着架子上乱套的书籍。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老人家连头也没有抬，自顾自地忙碌着手上的事情。直至那步伐站定，两人之间谁也没有急着开口。

游相生等着寂道真人忙活完，这老头打以前就不喜欢别人在他干活时打扰他。

“先生。”游相生看着他从木梯上缓步走下来，他的步伐已经变得很慢很重。似乎每走一步都在小心翼翼。

“嗯？”寂道真人应了一声，他站定后转身。深陷的灰色眼眸直勾勾的盯着游相生，“终于舍得来看我这老不死的东西了？”

游相生：“……”

哎这老头都这把年纪了，不噎人难道是会死的吗？

“前阵子比较忙，这不是一有空便来看您了。”

寂道真人冷哼了一声，道：“擅自闯入极意宫三层，且未惊动隐卫。你小子，倒是能耐了。”

“不敢，我如今什么身份。若是大摇大摆走进来，怕是还没靠近就得被隐卫踹走了。”游相生朝着寂道真人抱拳作揖。

“什么身份？魔修？――别靠在架子上，把我的东西弄乱了，我让你整理。”

游相生吓得急忙站直起来，让他整理这些东西，密密麻麻的，怕是五百年都整理不好。

寂道真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忍不住摇了摇头。长久，又唏嘘一声：“你倒比我所想的还要看得开。”

“看不开又能怎么样？”游相生抱着臂，往墙上一靠，懒洋洋的模样：“一切早已成了定局，我要是不看开点，那我经历过的一切，都白费了。倒是你这老头子，活了这么久了。终于要寿终正寝了，感觉如何？”

“哼哼。”寂道真人盘腿席地而坐，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灯针，剔了剔灯芯。烛光便明亮了几分。

“凡人总称修真者为仙人，因为他们能活得成百至上千年。殊不知他们花了这成百上千年的时光，依旧追逐着这人世间中所谓的仙境。你瞧瞧，这外边儿又下雪了。要说我活了千年的遗憾，兴许就是没能在青萍山上看一场雨。”

游相生跟着坐到寂道真人的对面，老先生的声音有些低浑，似乎不仔细听的话，就会容易分辨不清。他侧过头，看着窗外打着旋儿飘过的霜雪。

凡人在追寻长生，修真者在追寻真正的仙迹。也许成了仙人便能与天地同寿，游相生没见过真正的仙人，所以他说不准。可这世间的恶他却见过太多了。

“青萍山永远不会下雨的。”游相生突然道。

因为雨未至便已成霜雪。

寂道真人掀起眼皮子，瞧了游相生一眼：“你和抱朴那小子一样没趣味。”

游相生问道：“师尊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那时九华师伯为了他体内的堕魔珠不落入敌手，只身引走魔族的视线，让游相生逃出了青萍宗。所以他对于青萍宗山上后来所发生的事情，都不是非常清楚。

“他啊……”寂道真人白眉微蹩，似在思索着过去的事情一般：“是随了九华一同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