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举头三尺有神明(二)
颜子慕猛地闭了闭眼,待睁眼再看,这哪里是药材,根本就是一箱冷兵器!
联想起今日李老板说药材严重受潮,颜子慕忽而福至心灵,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浸了水的药材比寻常药材重上许多,但如果这份质量增加并非因为受潮,而是箱中装的本就是一把把刀枪剑戟呢?
药材不过是一个幌子。
戚长临做的其实是军火生意!
而李老板今日特地请他过去,就是想用这个方式提醒戚长临,药材生意的秘密或许被人发现了。
颜子慕蹲在地上缓缓抬起头来,戚长临对上他的目光后,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颜子慕的猜想。
贩卖军火在本朝是谋逆大罪,倘若这个秘密被有心之人窥探了去,戚长临便是在劫难逃。
颜子慕不由得有些担忧,“那现在怎么办?”
相比起他的小心翼翼,当事人却是异常的云淡风轻,只淡淡道:“既然发现了这个秘密的幕后之人没有当即来搜查收赃,就说明他在等,等货船出海后半路拦截,或者……”
等一个能给他定罪的人。
戚长临手一抬叫进来方才打瞌睡的船夫,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颜子慕满脸困惑,饶是他并不承认戚长临总说他脑子笨,这晌也有些转不过弯来了。
能给戚长临定罪的人,在江州司晏阳算一个,但从今天白日里的情况来看,司晏阳明显和他是一伙儿的,况且没有豫章王的默许,他这一船军火也出不了江州界。
还不等颜子慕想出个所以然,外头甲板上突然传来阵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回头便见是荀雁南带着一众府上侍卫前来,包括祝无忧也换了一身武装同他并肩。
“把东西处理了。”戚长临淡淡吩咐,而后带着颜子慕走回岸边。
侍卫们十分迅速,开箱,搬出兵器,填入药材,关箱,一系列动作熟练无比。
地州长官府邸也设少量府兵,但大多是为了保卫安全走走过场,这晌见着却像是专门训练过的一样,所有人脸上都一丝表情也无。颜子慕从未意识到,原来平日里瞧着没干多少正经事的戚长临,手下竟有如此一队势力。
裹挟着江水潮气的晚风拂面,戚长临站在他身侧突然开口:“北方边陲的戍守将军是我的一位好友……”
契丹铁骑屡屡侵犯边境,宣朝兵马本就薄弱,一封封战报八百里加急的送回京城,却再也没了音讯。本以为朝廷是最坚实的后盾,却除了一句誓死卫国,再没等来一次援兵、一车军火。
戚长临讥诮地哂了一声,含恨般的低声吐出一句,昏君误国。
看着荀雁南领人将本该送到边关战士手中抵御外敌的矛与盾搬出船只,颜子慕本想安慰戚长临已经做得很好了的话,在喉间滚了滚,又咽了下去。
他大废佛寺是为了江州百姓的生活能更富足一些,他走私兵器是为了边境不得归家的将士能守住国土,终有一日与家人团圆,可这又如何……
昏君当道,纵然有一人心怀天下,也不过沧海之一粟,掀不起半点浪潮。
颜子慕突然觉得心头一痛,像是牵动起什么悲恸的回忆般,只觉太阳穴被风一吹,就刺痛得要晕倒过去。
“你怎么了?”戚长临赶紧接住险些倒下的人。
颜子慕揉着额角,晃了晃脑袋,“没事,可能被风吹太久了,头有点痛。”
正值初春,半夜的寒风丝毫不逊于冬日,戚长临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倏忽了。
“我送你回去。”戚长临道,看了眼他在昏黄灯火下略显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又问:“还能自己走吗?”
“可以。”颜子慕点了点头,但他还没站直,就突然感觉双脚腾空,被人一下抱了起来,“你……?”
“从江边到府上的距离不算短,你若是困了,就先睡会儿。”戚长临边说,已是一步一步往回走去,
戚长临的臂膀很是孔武有力,颜子慕被他抱在怀里,枕在胸前,只觉得很温暖,很安心,也很……熟悉。
他今日从早到晚折腾了一整遭,大抵是实在太累了,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去。
戚长临看着被他圈在手臂里的人,嘴角止不住扬起一个温柔弧度,看向他的神色也溢满了柔情。
也不知颜子慕做了梦还是怎地,一颗脑袋不断在戚长临胸前摩挲,分明隔着几层衣料,却蹭的他心痒难止,后来又依稀听见他断断续续嘟囔着一个人的名字。
“景君……”
戚长临脚下步子骤然一顿,明知怀里的人已是睡着听不见他言,仍是低声问了句:“你喜欢他吗?”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
戚长临自嘲一笑,他又是明知故问了。即便曾经喜欢,想来也是被那人伤了心罢。
一路走回戚府,戚长临将颜子慕交到济洋手上。
正想说让他好好睡,颜子慕就忽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戚长临忍不住就多嘴了一句:“你素爱晚睡,这晌即便醒了也别再熬夜了,早点休息。”
颜子慕站在门边,挪了挪眼睛狐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睡得晚?”
戚长临微一迟疑,而后道:“黑眼圈。”
“还有一个问题。”颜子慕挂出某宝客服招牌假笑,“那个药的解药什么时候可以发货呢,亲?”
戚长临弯眉,回以轻笑,“看我心情。”
颜子慕:“……”小人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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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驾南行要准备的事一箩筐一箩筐砸下来,那日之后有将近一个月,戚长临都是宿在衙门。颜子慕偶尔摇着把师爷扇去帮他整理整理卷宗,大部分时间则都待在私塾里,听大家伙儿七嘴八舌地讲当今圣上的光荣事迹。
带双引号的光荣。
比方说:在皇宫中抱着琵琶自弹自唱,曲到兴处,还命上千名宫娥内侍一起给他伴唱,场面之宏大,丝毫不亚于某某48选秀现场。
再比方说:这次南巡江州,奢靡无度地造了几百艘画舫供朝臣后妃乘坐,还专门给自己设计了一座带有观光台的四层高活动宫殿,下设轮子可陆走,上置风舵能睡游。
颜子慕忍不住都想给他颁发个“乐队开山鼻祖”外加“最炫旅游专家”的头衔称号。
祝无忧却对此嗤之以鼻,“这不就是个昏君嘛。”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刚刚讲述最欢的那个少年开口:“今上虽说荒糜了些,但处理起政事颇有些雷霆手段,比起先帝数十年如一日不早朝已经算是勤政了。”
“你这话甚是没道理。”另一个相貌清秀的白衣少年站起来反驳他:“功绩哪有比坏不比好的,照你这么说,史上也出过比先帝更荒诞庸碌的帝王,两相比较,岂非先帝也能算个好皇帝了?”
堂中少年瞬间分成了两拨,各执己见,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辩论赛。
半晌,少年们齐齐转头,“夫子,你怎么看?”
突然被点名的颜子慕默默放下手里鲜芋青稞奶茶,那晚在江边听戚长临说了许多当今圣上的作风,他已然认定此人是昏君一个。但他素没兴趣在背后嚼人名声,倒是戚长临在江州一塌糊涂的风评,倘若传入皇帝耳中,把人一贬再贬可如何是好……
颜子慕随即唤来荀雁南,神秘兮兮地向他讨要来一张易容面具。而后又带着济洋从后门悄悄溜走,熟门熟路地来到了他最初穿来时的教坊。
他脸上易了容,教坊老板自是识不得。颜子慕当即掏出一沓银票,表明自己要和辰良同台唱一曲词。
那老板接过银票后的脸色为难,颜子慕心里一咯噔,难道是钱不够?
正要狠心再加,老板叹了一口气开口:“老身这坊中琴技一流的郎君比比皆是,郎君不如……换个人?”
不换,颜子慕自然不肯换,这教坊中他只认识辰良一个,能换了谁去。
老板见颜子慕摇头的果断,只好实话实说:“不瞒郎君,其实……辰良已经不在坊中了。”
“那他去哪儿了?”颜子慕下意识问。
老板答:“家中老母时日无多,回去侍疾了。”
颜子慕蓦然皱眉,他曾听辰良提起过自己是孤儿的,这是从哪儿凭空冒出来的老母亲。
“他什么时候走的?”颜子慕问。
老板想了想,“大概一个多月前吧。”
一个多月前……正好是辰良来府上找他的那一次,颜子慕转而便去看济洋。
少年却说道:“那日郎君醉后,辰良郎君是说起自己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母亲。”
颜子慕盯着他若有所思,少年顿时低下了头。
“罢了。”颜子慕在许久后转开头,“既辰良不在,就麻烦老板替我安排一曲琴的时间吧。”
此后两日,颜子慕便是重操旧业,在教坊当起了临时琴师,唱起了曲儿。
他唱的尽是夸赞江州司马之言,很快传遍了江州。直到第三日,教坊老板突然跑来同他说,有位贵人包了他的场,要他千万小心些说话,莫得罪了大人物。
颜子慕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在江州能称得上大人物的,无非也就戚长临和司晏阳两人,他早就把那两位得罪透彻了,还有甚好担忧的。
可事实证明,颜子慕猜错了。
他坐在戏台上,瞧见从门外一步步走进来的男子眉目英朗透着威严,但这人偏生了一双细长凤眼,将那周身华贵之气内敛去几分,反显出一丝轻佻的狎昵。
男子椅子坐下,打量着颜子慕道:“这江州司马真有你唱的那么好?”
“自然。”颜子慕指下琴音不断,他很想问这人到底是谁,但理智驱使终是忍住了,将到嘴边的话换成:“司马大人日日宵衣旰食,为苍生黎民着想,必是极好的。”
“哼!”男子闻言,冷冷从鼻孔喷出气流,之后便再没说话。
直到教坊点起霓虹纱灯,颜子慕才终是站起来朝那人施了一礼,如释重负地从后院溜回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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