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山重水复疑无路（一）

荀雁南拍了拍颜子慕的肩膀笑道：“师哥在生意事上素来雷厉风行，只要你端足架子，不会有人抬眼看你的。”

是吗……颜子慕皮笑肉不笑，“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荀雁南极其无辜地一摊手，“因为我答应过师哥要保护府上安全，如果我擅离职守以致府上再出现梁上君子，可就是我看护不力的罪过了。”

颜子慕闻言忍不住抬眼看他，却见荀雁南一本正经的模样，按捺不住腹诽：呵呵，你倒是好意思说旁人梁上君子，贼喊捉贼也莫不过如此。

不过荀雁南这话倒也提醒了颜子慕，他已然看到密信上的内容，戚长临倘若真上了气头要制裁于他不是没有可能。而眼前恰好有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如果自己此番能帮戚长临解决生意上的麻烦事，兴许还能抵抵过？

思及此，颜子慕点头应下了荀雁南的提议。

束发簪冠，锦衣佩玉，颜子慕了一身戚长临最常穿的淡紫色衣裳。荀雁南又不知从哪拿出一张浅肤色的薄薄覆盖物，作势就要往颜子慕脸上贴。

颜子慕不自觉往后缩了缩，“这是什么？”

荀雁南道：“易容面具。”

好家伙，原来古代真有易容术。颜子慕想起电视剧惯有情节，将物什贴在脸上，铜镜中人的相貌竟真就变成了戚长临的模样。除却他身高和骨架比起戚长临的伟岸来要差了些，几乎能以假乱真。

颜子慕摆足江州司马的架势，坐马车行到议事别院门前。

他到时，别院会客厅中已经坐满了人，应都是江州附近大大小小的商贩，见“戚长临”来了，纷纷上前向他行礼。

“诸位不必多礼。”颜子慕尽量把嗓音压得低沉，“本官稍后还有要事处理，烦请李老板将货物确认单拿来，吾签了字便走。”

但为首的中年男人却迟迟不动，直至半晌，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大人啊，这趟生意怕是不好做，依我看不如……”

他话音戛然而止，听得颜子慕心里咯噔一下。

他并不清楚戚长临生意上的事，这伙人要是硬与他探讨，自己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事已至此除了硬着头皮上，好像也没有其他办法。

“生意怎么了？”颜子慕表面稳如老狗，内心慌得一批。

只听李老板忧虑重重地道：“之前运出去的几批药材因走水路，严重受潮，到了地方上哪怕降价一半也没有药堂愿意买，几趟下来，可是亏了不少钱啊！”

这下颜子慕表面也快稳不住了，果然是生意上的弯弯绕绕，他只觉脑子像是拧了发条的陀螺飞速转动。

照理说为商者是不做亏本买卖的，但这李老板也讲了药材生意没有市场并非一日之寒，以颜子慕对戚长临的微末了解，他是个极有头脑极会运筹帷幄的人，既然戚长临前几日验货时没有对这桩生意喊停，必是有他的道理在。

何况颜子慕如今自己开着私塾也算是半个商人，不谋利的公益之事，做着还真有几分成就感。

等等，公益……颜子慕忽然意识到什么。

“继续。”颜子慕底气十足道。

“什么继续？”李老板一头雾水。

“药材生意。”颜子慕学着戚长临的语气：“既然受潮了就降价，狠狠地降。药堂虽然不买药效差了的药，但多得是生活条件贫瘠，有了上顿没下顿的穷苦人家。但凡他们负担不起药堂高额的药价，就会退而求其次买我们的药材晒干了再用，只要能救人一命，便是积一份善，本官做这生意从来都不是为了挣钱。”

他一口气说完这段话，会客厅中众人瞬间投射来各色目光，或探究，或震惊，更多的则像是在看神经病。仿佛在嘲讽，竟然有人做生意不是为了挣钱的，假清高。

颜子慕被这么人同时盯得不自在，脸颊微微发热，下意识抬手挠了挠。

但这一挠可不得了，微尖的指甲一不小心就抠下来一块易容面具。

颜子慕：“……”荀雁南你个不靠谱的！这是什么质量不过关的三无产品啊！

缺了面具的那块皮肤比别处更加细腻白皙，两相对比，在亮堂堂的厅室中便无处遁形。

周围一群本就盯着他的人很快就发现了异样，不知谁先率先问了句：“司马大人，你的脸怎么了？”

颜子慕嘴唇动了动，他今天可真的一波不止三折，苍天，这个谎又该怎么圆？

难道要说他其实是天生灵奇体制，到了时节就会像毛毛虫一样蜕皮换上更貌美的容颜？

但这话说出口眼前这群人信不信暂且不论，颜子慕深信自视如戚长临，如果知道自己如此诋毁他的名声，一定会极其小人记仇地报复他。

不等颜子慕想出来个万全借口，一道沉朗的声音倏而从身后由远及近传来，瞬间帮他引开所有目光。

“李老板这里好生热闹，看来是本世子来晚了。”

颜子慕听声音便知道，来人是司晏阳。

他缓缓转过头去，司晏阳最清楚不过他的相貌，但颜子慕在赌。纵使司晏阳与戚长临再不对付，比起被捅破窗户纸，不如赌司晏阳不会让自己在这群人面前难堪。

果然，司晏阳道：“戚大人方才所言本世子听得清楚，但生意事利益相关，本世子想与戚大人单独谈谈。”

他这话让颜子慕有些存疑，先前还争锋相对的两人什么时候一起做生意了，但此情此景实在容不得他想太多，遂颔首应下。

直到行至后院，身后无人，颜子慕揖身对司晏阳道了句：“多谢世子。”

“你不必对我如此客气。”司晏阳摆手，“且说说你为何会顶着戚长临的脸出现在这里？”

“此事复杂。”颜子慕与司晏阳打了个哈哈，当务之急他只想在被发现之前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世子既帮我隐瞒身份，不如送佛送到西，再掩人耳目将我带出这别院可好？”

但颜子慕大抵是太久没遇见司晏阳，显然忘了这人是个资深精分怪，纵然前一秒还风光霁月，后一秒就有可能阴鸷放狠话。

果不其然……

“你若不想说也无妨，只是得答应陪我一个下午。”司晏阳边说边毫无征兆地伸手，指尖绕到颜子慕耳后，上半身也轻轻俯下，在旁人看来俨然像是耳畔亲昵低语，但只有颜子慕知道他的语气冷得令人不禁毛骨悚然，“你如果不应，我现在就对他们说破你是冒充的。”

随着他最后一个音节吐出，“嘶啦——”一声，易容面具也被司晏阳用力扯下。

颜子慕猛地吃痛，一时低呼出声。

他方才对司晏阳的那声谢是出自真心，这晌在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遍也是出自真心。这人是当真有本事让颜子慕每次刚对他建立起的一点好感值，瞬间拉到负数。

而司晏阳丹凤眼尾蕴着得逞的狡黠，连脚下步子也是优哉游哉。

和精分怪独处的时间委实度秒如年，况且颜子慕完全不觉得这光秃秃的园子有什么好看的，连棵稍微有品味些的梅树都没有。他始终和走在自己前头的人保持半步安全距离，只在司晏阳说话时敷衍上几句。

司晏阳：“自你和戚长临走后，我便日日都会想起你抬指拨弦时的身影，你说这算是相思成疾吗？”

颜子慕：“是是是。”

司晏阳：“你今日肯答应陪我，便说明与我之间还存在那么丁点儿情意对吗？”

颜子慕：“对对对。”您老真是贵人多忘事，眨眼就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威胁别人的了。

司晏阳又道：“你既已入了戚长临府邸，纵然我是世子也不好将你抢过来，可你总得给我留个念想睹物思人吧，不如……就将古琴赠予我可好？”

“不好！”颜子慕反应极快，连思考时间都不需要。

呵，别以为他不知道司晏阳这厮打的什么主意，早就在这里等着他了。

司晏阳方才还平和的神色，瞬间迸射出寒意。

颜子慕则适时往后退了一步，平淡道：“上次私塾之事，谢过世子爷为我指点迷津，今日身份之事，再谢过世子爷替我瞒天过海，仅是基于此二事，我与世子之间确有朋友情谊可做。但若是超出界线的情，恕我无妄高攀，也请世子勿要自降身份。”

音落，颜子慕便转身抬步，循着来时的记忆，原路返回。

颜子慕宛如黑人短跑运动健将附体，确定司晏阳没有跟上来，才稍稍放缓了脚步。

他算是看明白了，大抵是在他穿越来之前原主惹得风流债，司晏阳虽说性格阴晴不定了点，但对颜子慕不能说一点那啥心思都没有，否则以豫章王世子世子的权势实在没必要为了一案古琴次次征求于他，直接找个杀手把人脖子一抹，东西一抢岂不轻松省事。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冬日浅薄的暖意也随之逝去，颜子慕冷得打了个哆嗦，他记得穿过这片小树林，就是出别院的侧门。

但是……凡事它都有个但是，颜子慕忘了，他是个顶顶的路痴，而且这小树林中竟然还有岔路。

兜兜转转绕了好半晌，这下可好，他成功把自己绕迷路了。

要不要这么倒霉啊？！

颜子慕开始思忖，他要是大喊救命被人听到，且那个人不是司晏阳的概率有多大。

正当他准备开嗓时，突然瞥见侧边小树林深处似乎有人。

什么叫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就叫！颜子慕满怀希望朝走去那人站处，找人问问路它不香吗，做什么要靠嗓子。

女子深紫色的裙摆曳地，上绣牡丹，瞧着背影是个极尊贵的夫人。

再走近些，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颜子慕脚步生生顿住。

这哪里是一个人，分明是目眦欲裂的一男一女。而且他刚刚是聋了吗，为什么没有早些听见两人吼得比雷响的吵架声。

他是真傻，真的。只注意到这是片小树林，却忘了小树林在人民群众心目中的隐藏用途，忘了只要有小情侣的地方，就会有“我爱你入骨，可你为什么不肯爱我！”以及“你无情你无耻你无理取闹！”等等的无厘头争执。

颜子慕缓缓挪动着步子，一步一步往后退离情侣吵架的现场。

退着退着，颜子慕后背突然撞上一个人的前胸，猝不及防吓得他张嘴惊呼，幸好身后人眼疾手快捂紧了他的口鼻，在那声惊叫没传播进空气之前先压回了喉咙里。

颜子慕被禁锢在一个宽厚怀中，因距离贴得极近，那人衣物上的熏香便萦绕在他鼻尖，淡雅如竹，清香似梅。

这香气……他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戚长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