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桃李春风一杯酒(一)
梨花白醇香醉人,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色同样迷人。
三九寒天飘雪过,便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颜子慕手执竹筷,敲得瓷碗叮当响。
转眼,他已经穿越过来三月有余,开始适应了古代的生活,也逐渐……不再想家。
今晚是除夕夜,天气尚算晴朗。
八角亭侧落纱帘,围做一轩阁。
宽敞轩中,两两相对地摆开了四张桌几,旁边各放有小炉,炭火烧得正旺,映红了一室暖意。
私塾几日前便散了学,腊八过后,连府上的厨子也回家过年了,幸好还有厨师小当家济洋为他们准备这一餐团年饭,否则年后的头条新闻估计就成了——惊!江州司马竟在新年饿死府上!这一切的背后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敬请关注戚府探秘。
颜子慕敲碗吟诗正酣,戚长临突然一把抽走他面前的碗,抛出一句不吉利,听得颜子慕很是不屑。
在他看来这都是封建迷信,而一旁荀雁南已然从地上端起一壶酒,对着在座的另三人道:“过年嘛,就是要做点意头好的事情。”
好奇心趋势颜子慕问道:“什么是意头好的事?”
“别听他胡扯。”闻言,祝无忧挨近颜子慕咬耳朵,“无非就是这人想炫耀自己的酒量,把你们都灌醉。不过在我印象里,他年年都喝不过二师叔。”
戚长临的酒量竟然这么好?颜子慕顿时来了些许兴趣,抬头去看坐在他对面的人,广袖覆手,长袍垂地,沾了化雪的淡紫色衣袍颜色比原本更深些,衬得他整个人无比沉稳好看,更添分雍容贵气。
果然同祝无忧所说如出一辙,荀雁南同时看着三个人道:“规则很简单,就是我们每个人都先在心里许一个新年愿望,然后行令饮酒。谁先对不上联诗,就得罚一杯酒,累计三次还得说出方才许的愿。”
颜子慕听完点点头,唐诗宋词三百首,汉赋元曲八百篇,背诗可难不倒他。
与他相对而坐的戚长临也表明没意见,率先给自己倒满了屠苏酒,但手指并不碰盏,好像是胸有成竹自己不会喝一般。
只有祝无忧不爽地一掌拍在桌案,“荀雁南,你绝对是故意的!”
荀雁南笑意盈盈反问:“我怎么故意了?”
“你明知道我胸无点墨,没读过几本书。”祝无忧气道:“这规则不是故意坑我嘛!”
荀雁南貌似殷勤地给他满上酒,“还知道胸无点墨这个成语,作几首诗应该也不成问题。”
颜子慕看着荀雁南侧脸欠揍的笑,十分怀疑他想说的应该是:还知道是在故意坑你,用几杯酒灌醉应该不成问题。
三票赞成,祝无忧的反对票便失了效。
荀雁南兴致勃勃地起了第一句:桃李春风一杯酒!
戚长临则接过他尾字:酒逢知己千杯少。
少小离家老大回。颜子慕不甘示弱,但无端就有些触词生情。
他之后便该轮到祝无忧了,回字开头的诗句本就少,可苦了刚入学两个月的无忧同学,愁得抓秃头发仍旧逃不过罚酒的命。
如此几轮下来,荀雁南轻而易举就套出了祝无忧许的愿。
祝无忧哼了一声,“我要找世上最俊俏的人做我的夫君。”
荀雁南没劲地“嘁”了一声,“能不能有点出息,每年都许的这个。”
祝无忧翻给他一个白眼,“你那个‘想成为世上最俊俏的人’的愿望就有出息了?”
这两人互相拌嘴,让颜子慕险些失笑出声,戚长临的唇角也有些弧度。
“还继续吗?”戚长临抬眸看向两人。
“自然。”荀雁南乘胜追击,“劝君更尽一杯酒。”
戚长临:“酒不醉人人自醉。”
颜子慕:“醉卧沙场君莫笑。”
祝无忧:“……”
荀雁南:“喝!”
祝无忧不知第几次仰头灌酒,动作连贯一气呵成,不甘示弱地对上荀雁南视线,还不忘亮了亮杯底。
屠苏酒性温,但比起梨花白还是要浓醇些。颜子慕见他双颊绯红,醉颜酡然,往常那双灵动的眼睛也迷离缥缈起来,正想劝他不必太把席间游戏较真,祝无忧忽然间一头往离他最近的戚长临侧歪去。
原本坐在位置上看好戏的荀雁南,眼疾手快地抢走戚长临之前,一手揽住祝无忧,一手捞住酒杯放还桌上。
荀雁南低头看着怀里昏昏沉沉的祝无忧,没有片刻犹豫,小心翼翼地抱起他。
留下一句“我送他回屋”,也不待戚长临两人回答,直接掀开纱帘出了亭轩。
纱帘一开一合,寒风吹入几许冷梅淡香。
两道身影隐入冬雾,颜子慕转头看向戚长临,“你一早知道会是这样收场?”
“年年都会来这么一出,换谁都熟悉了。”戚长临不置可否,他顿了顿,又道:“况且你这话说的不对,你我还在这,如何能算收场?”
“你的意思是?”颜子慕问:“继续?”
戚长临对他笑道:“继续。”
颜子慕志得意满,“那你可得小心了。”
棋逢对手,大抵就是如此。
夜幕低垂,戚长临瞥了眼颜子慕至今没有沾上酒液的朱唇,不由感慨:“想从你口中探出话可真不容易。”
颜子慕同样看了眼对面人至今没有抬离桌面的酒盏,“彼此彼此。”
“哪里是彼此。”戚长临捻起酒杯,仰头入喉,嘴角微微上挑的弧度挂着一点晶莹,“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啊,不必用这种行酒令的方式。”
这人呐,同处一个屋檐下朝夕相见久了,关系难免会在微妙间发生些许变化。譬如颜子慕不在时常腹诽他小人戚,而戚长临对待颜子慕的态度也逐渐覆了些温柔以待。
“那我可问了?”颜子慕确实有不少需要他解惑的事情。
戚长临点点头。
颜子慕问:“为什么不准我在府上弹琴?”
戚长临道:“因为草木有灵,怕你的琴声太美妙,影响了他们成长。”
颜子慕:“???”
这是什么诡异的回答?
颜子慕不死心,追问道:“那为什么我在私塾里弹,你就没意见?”
仿佛早就备好了答案般,戚长临没有半息的停顿,“因为诗书文墨的灵气比靡靡之音的灵气更高阶,纵使你一直弹,也影响不到它们。”
小问号你是否有很多朋友?
一会儿灵气,一会儿高阶,他是穿越到了神话故事里,还是修真门派里?
颜子慕后知后觉,“戚长临你糊弄我?”
“哪能是糊弄。”戚长临摇摇头,双颊因饮了酒似名画晕染开浅淡绯色,美目微弯,“我只说必然相告,可没说一定要讲真话。”
“……”颜子慕拍桌,你这是钻社会主义的空子!
小人戚果然还是小人戚,过年长了一岁也不会改变!
另一边,祝无忧醉得深了,顾自扯着荀雁南衣袖颠三倒四地念叨着什么。
荀雁南凑近去细听,微微愣住。
“我要找世上最俊俏的人做我的夫君。”祝无忧的声音极轻极小,又极胡闹极认真地道:“可荀雁南你个混蛋为什么长得那么好看!我要是下了山还找不到比你更俊俏的要怎么办?”
他声音愈渐低下去,刚眯开一线的眼又闭上,彻底睡了过去。
荀雁南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喉间宛如哽着根沾了胆汁的鱼刺般,苦涩又酸疼。
良久良久,荀雁南犹豫地握住了他被子下的手,低哑开口:“那就放下过往恩怨……我……”
我喜欢你。
夜里朔风刺骨冰凉,除夕守岁是传统。但冷归冷,颜子慕十分有原则,并不想和小人戚说话。
轩中炭火烧出噼啪轻响,静静听去,整个戚府今日竟静得连一丝人声也无。
颜子慕顾自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地吃着菜肴,对坐无言良久,戚长临突然出声:“生气了?”
其声音如被冬日夜温感染上两分清冷,可委实好听得紧。
颜子慕下意识抬眼看他,机械地背诵道:“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语气活像个莫得感情的菠萝头。
戚长临被这打油诗逗得忍俊不禁,鬼使神差地就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颜子慕有一瞬间怔惘,纱帘的影子在他侧脸落出一片阴影,那双甚夜深邃的眼中便因跳动的如豆烛火显出璀璨。
天知道他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被人撩拨过啊!更何况眼前人还是个男的。
四目相对,颜子慕听见自己心跳如雷,一时竟不躲不避,不知如何动作。
半晌,戚长临神色自然地收回手。
而颜子慕心跳还未平和下来,垂首瞥见他指间多了一朵红梅,方知戚长临刚才并非对他做出暧昧姿态,只是顺手帮他整理一番发间凌乱罢了。
戚长临甩了那朵落梅道:“若还生气,我便讲些其他的故事给你听。”
他确实应该还气着的,但抚发摘花这一插曲让颜子慕脑中一片空白,连带着忘了方才情绪,便道:“那我要听祝无忧和荀雁南的八卦。”
戚长临疑惑:“阴阳六爻中的那个八卦?”
“非也非也。”颜子慕摆了摆食指,与他科普饭圈术语:“所谓八卦,便是坊间酒巷间流传出的小道逸事,尤其男女感情之事,吃瓜群众们最是爱听。”
戚长临点头算是明白,“那确实有一桩。”
颜子慕眼睛一亮盘腿坐好,又端了一碟煮豆到面前,做足一副听故事模样。
便听戚长临娓娓说着,荀雁南祖籍原是北方人,只他父母去的早,自小和长姐相依为命……
后来契丹人攻城,守城将领弃城而逃,眼见宣国又要丢一城池,城中突然站出来一女子。一人一马一红枪,硬是傲骨铮铮地和契丹千军万马对抗。
“然后呢?”颜子慕听得带劲,紧张得连嘴里煮豆都忘了嚼,“女子赢了吗?”
“以一敌万,你莫不是话本看多了。”戚长临淡淡哂笑一声。
后来,契丹战火燃尽边城草木,苍生哭喊遍彻千里河山,女子的尸首被悬挂在城楼之上,铮铮傲骨风干成了森森白骨。
“啪嗒!”颜子慕手中竹筷乍然掉在地上。
不是因为故事动人心扉,而是……戚长临说这话时,颜子慕眼前仿佛真真切切看到了青石板上的血色斑驳,灰土墙上的火痕焦黑。还有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挣扎着,哀求着,最终依旧躲不过被契丹人拖曳入军帐,双目赤红地滚下泪来。
他分明从未经历过这些,脑海中清晰的一幕幕却像是他曾亲眼所见过般。紧连着太阳穴也泛出一阵一阵的疼来,颜子慕猛地灌了两杯酒,才勉强将其稍稍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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