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出京
到西北部族攻破燕北郡的前一年,匪徒越发猖獗,甚至连衙门和地方官员的府宅也敢抢。
褚家家主作为郡守,联合了周遭的几个小门派,一同派出人手上山剿匪。
这场剿匪进行得很是顺利,名号刚打出去,土匪下山抢劫的次数就明显减少了。又一个月,群山尽空,城中百姓纷纷来到褚家门前,表示感激,可郡守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
听他说到这里,叶淮允心中已经有了猜测:“那些山匪不是褚伯父剿灭的?”
“嗯。”褚廷筠点头,“父亲说那些山匪是自己逃走的,而且逃去了西北外邦境内。”
边境战祸连连,百姓与官府都心知肚明地从不逾越那条分界线,现下人逃去了外邦境内,也只能放任其为。
“然后呢?”叶淮允追问。
褚廷筠却道:“没有然后了。”
叶淮允微微仄眉,这个故事怎么听都只说了一半,如何就没有然后了?
“半年之后,西北部族大破燕北郡。”褚廷筠嗓音压着凉凉低笑反问:“这算不算然后?”
隐约明了,叶淮允仍是想听他确认:“那些土匪被编入了苍驽军?”
“差不多。”褚廷筠道:“他们早就被外邦人利诱收买,当了奸细。明面上是抢衙门里的银粮,实则盗取的却是城中布防图,并且将粮草储备情况全部透露给了西北部族。”
“城破后,你猜他们做了什么?”说话的人忽而从桌后站起身,嘴角勾出一个诡谲阴戾的弧度来。
叶淮允对着他这幅模样有些不寒而栗,分明是极漂亮妖冶的眉眼,却没有一丝温度,只如刀刃般凌厉,与在西北军营初见时的神情别无二致。
“屠城。”褚廷筠双手撑在桌面,俯身一点点侵视进他眼里,“都不用外邦军队再动手,大辰的人自己都会屠城,都会杀死生身父母和血肉妻儿了!”
叶淮允悚然一惊,轻搭在桌面上的手指也随之一颤。
抬眼看去,褚廷筠的面容近在咫尺,近得能嗅到一丝蘅芜香幽然,由淡渐浓,但叫他蓦地不知该如何开口。
叶淮允想起他每一次阴冷地拔剑出鞘,有些恍然,“所以,你入朝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当年之仇?”
褚廷筠仍保持着倾身的动作,闻言,散去面上寒霜陡然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似笑非笑,“也不全是。”
叶淮允抬手挡住他还欲俯近的身子,就见眼前人眉目盈盈,“还有为了殿下呀。”
“早在戍边之时就听闻襄王殿下皎如玉树临风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自也是想一睹殿下姿容的。”
他话语说得轻佻狎昵,活似个去秦楼楚馆寻欢好的公子哥儿,叶淮允却并无半点不适,反而饶有兴致地反问:“那褚将军见过之后呢?”
褚廷筠煞有其事地思虑半晌,继而道:“胜过传闻,但比起我还差了点。”
叶淮允:“……”
这人哪是夸他呀,分明是想夸赞自己吧。
但话虽如此,他在褚廷筠那不似作伪的灼灼目色凝视下,脸皮子不争气就发起烫。遂重新拿过那封峙阳郡丞的邀功劄子,用力在眼前人胸口一戳,示意他继续说回奏折的事。
褚廷筠会意,说起旁人的事来嘴下丝毫不留情,“这个丁寄水调任峙阳郡守六年,庸碌浑噩,无功无过。”
“他要真有本事能让土匪迷途知返,早就感化了,哪里用得着等到现在?”
“你怎么知道丁寄水庸碌浑噩?”叶淮允奇怪看他一眼。
诸等地方官员的行径,应该同大将军半点也不相关才对。
褚廷筠面色难得闪过一抹不自然,复而敛眸一指桌上的两摞奏章,“刚随手翻了翻劄子,猜到的。”
他侧头重新看向叶淮允,“信不信,这些劄子里至少有五封是他写的。”
叶淮允从众多折子中随意抽出一本翻开,嘴角一抽,还真是。
褚廷筠在他没注意看的角度暗暗松了口气。
幸好这峙阳郡守丁寄水是个写折子成瘾的,在他上一世的印象中,就连城里某家老母过个寿辰,媳妇生个儿子,都能七扯八扯拽上十几页字。否则,面对叶淮允方才的质问,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圆。
褚廷筠瞥去一眼问:“这份写了什么?”
叶淮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后,总结道:“城西木匠李氏家里丢了两只鸡。”
折子的最后,以遥祝圣上龙体金安,大辰昌明泰平结尾。
“亏他想得出来。”褚廷筠撇嘴,“丢了两只鸡,还昌明泰平?”
叶淮允被他逗笑。
褚廷筠又道:“他但凡有点为百姓做事的心,就不会闲着没事一天写两三封家长里短的请安折往京中递。”
他说话时,叶淮允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他侧颜,带着点探究。
有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褚廷筠丝毫不像是个武将,而更像……充斥着上一世锐眼断案影子的文臣。
直到褚廷筠语罢看过来,叶淮允才挪开视线,“你若觉得有疑点,那我们便去峙阳郡看看。”
“我们?”这次反换成了褚廷筠愣怔。
“自然。”叶淮允坦然点头,“左右你的禁足期还有五个月,以谢岚的面貌跟孤出去,无人会怀疑。”
褚廷筠摸了摸下巴,“如果是去查案,我没兴趣,但是……”
他话说一半突然顿住,引得叶淮允不得不追问:“但是什么?”
“但如果是殿下单独邀请我,出京约会。”褚廷筠微微歪头,将他看进眼底深处,“臣幸矣。”
叶淮允:“……”
芒种暖融融的夏风吹过,送来栀子芳香扑鼻,素淡银朵艳阳骄,在宫廊洒出一地斑斓花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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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色苍苍,雾气薄薄。
一辆简约朴素的马车驶出皇宫,行经熙攘早市,缓缓出了城门。
叶淮允看着倚在车壁闭目休憩的人,他觉得自己真是败了,两世都败在了这人手上。
偏偏这一世的褚廷筠还如此燎人,是当真把他当做柳下惠了么。
如是心想着,马车猛然颠簸了一下,轻搭在褚廷筠肩头的薄毯滑落到叶淮允靴侧,还有小桌上一个被啃了没几口的野果子磕碰上车壁,滚砸出一声闷响。
“怎么回事?”叶淮允身形随之一晃,褚廷筠也皱了皱眉睁开眼。
“出了点小意外,殿下受惊。”驾车的东宫影卫掀开车帘,解释道:“马车后轮不小心陷到了泥土里,属下立刻就把车推出来。”
处理淤泥需要一段时间,两人只得先下车等候。
这一片地域的土质疏松,加之连日多雨,林路难免泥泞。叶淮允回头一看,他们走过的路上,一串深深浅浅的马蹄印子明显。
他只见褚廷筠嫌弃地瞥了眼地面,又稍稍运了功位移到树下,才使得自己的玄色鞋面不染一尘。
叶淮允今日穿了一双荼白色锦靴,也学着他的样子站过去。
树荫下,褚廷筠依旧是阖眼倚着树干,好一副困极的样子。
叶淮允偏头看去,日光熠熠,照在他脸上清晰出一张堂堂面容,“还真有些像约会了。”
他低声自喃的话音极轻,身侧人却突然睁眼开过来,“殿下说什么?”
“孤说,这车轮怕是陷得有些深。”叶淮允信口胡诌。
他转而眯眸去看几名影卫,好巧不巧,还真是被他一语成谶。
不远处东宫影卫咬紧牙费劲许久,也未将下陷过深的车轱辘推出来,于是又跑去林中寻结实的木桩想着能把车轮子翘出来。
但褚廷筠已然将他的掩饰归结成欲盖弥彰,“是吗?”
随着他拉长尾音,倏而微风乍起,树影摇曳,飘落一片绿叶于叶淮允发顶。
褚廷筠蓦然凑近伸手,拂掉他头顶叶子,指腹又顺势滑过鬓间,将他的几缕发丝拢到耳后。
叶淮允陡然全身僵硬,仿佛在某一瞬,听见阵阵波澜跌宕自心底深处迭起。
一阵呼吸可闻的寂静,褚廷筠的指尖仍停留在他耳廓。叶淮允不禁抬眸,正对上他一瞬不瞬的黑眸,隐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收紧,却并没有躲开,只是略显慌乱地转眸将视线落在身旁绿树浓荫。
鬼使神差地,褚廷筠目光不自觉便落在了他唇上。
像是千般思绪凝滞无声,在暖阳下融成了一点浅淡的缥缈。
“……褚廷筠?”错愕清润的声线突兀响起。
褚廷筠指尖一顿,四目相对,这才发现咫尺间的距离几乎就要贴上他的双唇。
叶淮允惊醒般退开一步,又假意抬手按了按昏沉额穴。
“殿下!”正当这时,一名影卫急匆匆地跑过来。
叶淮允深呼吸,敛了敛眸中神色,“何事如此慌张?”
影卫道:“属下在林中发现一具尸体。”
“什么?!”叶淮允猛然一怔,褚廷筠也瞬间转过头来。
暗卫带着二人往树林中走去,脚底草叶沙沙。
丛中野草杂乱如蔫,似是被人踩过后留下的痕迹,用锦靴随意踢两下拨开,褚廷筠眼尖地发现上头有不少深色痕迹,像是干涸后的血液。
“就是这里!”暗卫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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