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裂隙

眼见静和蹦跳着来接他，柳逸安松了口气，从竹篮里拿出唯一一颗外皮染了红的山梨，在道袍上滚干净浮土，递了过去。

静和笑嘻嘻接过，咔嚓一声咬开梨子，被汁水润湿了嘴，刚嚼几口，又被那迟来的酸意激得打了个冷战。

柳逸安看得好笑，用衣袖去擦静和的嘴角。

十四岁的少年柳树抽条般蹿着个，当初还比自己矮一头，如今却要稍稍仰头才能和他视线平齐了。

静和咬着梨，口齿不清地嘟囔：“……这个小胖子怎么又来了？”

那被叫做小胖子的木精闻言，终于松开了扒住柳逸安的手脚。它站到地上，双手插着腰，努力抬起头，哼道：

“什么小胖子，你这个臭小子……小矮子！”

柳逸安颇为无奈地摇头。这一人一精但凡见面，必要掐架。三岁孩童似的，总也闹不够。

他一手拽着静和，一手捏着木精，想要把他们隔开，谁想就算隔着他整个人，那一人一精仍在拌嘴，直走到祝为面前才消停片刻。

柳逸安见到那空着的蒲团，索性听凭木精与静和在旁吵架，兀自坐下了。

祝为咬了一口柳逸安特意送来的梨，被酸得龇牙咧嘴，又强压下了想要吐出去的冲动。

面前是两个加起来两百多岁的孩子嬉闹，身旁坐着知交，忽一阵山风习习，他只觉过往三十余年从未有过如此惬意。

“说来也怪，精怪之类，比之妖族算是极为稀缺。乾元宗开宗千余年，后山被历任掌教、长老们踏遍了，也没能见到任何精怪。

逸安你随意走动却能碰上，这等机缘，实在是我们羡慕不来。”

柳逸安两手撑地，身子半仰着坐在蒲团之上，两条腿随意叉开着，显然也是极为放松。

祝为的视线便停在柳逸安修长的腿上，定住了。

他甚至可以想象，被这月白长裤包裹住的的一双腿，究竟是以怎样的弧度弯曲着。

他也可以想象，当脚尖左右摇晃时，那小腿又是如何紧绷，现出修长有力的线条。

祝为本打算与连云峰弟子关系缓和，求得周初一为他铸剑后，便疏远静和与柳逸安。

但相处时日愈久，他却发觉自己竟难以遏制地被柳逸安吸引。

与柳逸安交谈时，往往他只说上半句，柳逸安就能接出下半句，说完后两人再极为默契地对视一眼，开怀大笑。

心意相通似的。

祝为记得师尊陆初二曾经说过，修真之人心意相通，是极为稀有的。若能结为道侣，对彼此修行会是莫大的助力。

柳逸安深长地吸了一口山间总是带着泥土潮湿的清香空气。

记忆中，青玄和顾休相处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中，顾休烧烤的手艺还是从青玄那里学来。

“我八字轻，容易碰到这些事。”

他笑着答，似清风朗月。

因为碰到了鬼，才逼得顾休现身。自此他得以看见藏在暗处的另一个世界，这的确是他的机缘。

祝为的眼睛便随着柳逸安的声音转到了他的脸上。

柳逸安修习乾元道法有成，辅以一日两剂的汤药，气血亏空的身子终于调养了过来。再加上每日习练拳法，原本瘦弱的身形也逐渐变得挺拔潇洒。

于是初到乾元颓唐的少年慢慢变回了画中人、梦中郎，非日月朝霞不可比肩，叫人心中只能生出羡艳与喟叹。

看着看着，祝为心中忽然起了燥，他不想再等了。

他一向看不起吞吞吐吐。

待柳逸安金丹结成，就说吧。

主意既定，顿时灵台清明，心境随之开阔，祝为隐隐觉得，他的修为也有所提升。

那边木精被气得急了，跳起来戳静和的头，恨恨道：“你长得圆头虎脑，一看就笨手笨脚！”

静和闻言，却是转过头，对着柳逸安高声道：“逸安哥，咱们舞剑给这个笨手笨脚的木头看！”

柳逸安剑术拳法皆小有成就，以静和乾元心法四层、筑基初期之境界，能在他手下过上百余招，已是极为厉害了。

柳逸安尚未回话，却见祝为一跃而起，拿起身旁木剑，几步走了过去。手中剑花一挽，已经摆好起势：“我来！”

这下又多出一个祝三岁。柳逸安笑着摇头。

他干脆盘膝坐好，从竹篮中挑出一个梨子，随意擦擦浮土，吃了起来。

两柄木剑剑尖相抵，静和与祝为左右弓步，相向而立。

远处密林一阵响动，扑簌簌飞起两三秋雁。有风掠起，静和长而软的发丝蹭过脸庞，有些发痒，他的眼角不经意动了动。

就在这分神刹那，祝为觑得良机，抖动手腕，剑锋左偏，木剑向前递了一寸，朝着静和手背刺去。

静和右脚蹬地急退半步，斜握着剑向右横扫挡住攻势。二人剑刃相接，发出“嘭”的一声，虎口被同时震得发麻。

此招招式简朴，但剑刃相触瞬间竟有后劲传来，料想是静和下意识将灵气灌注其中却不自知，祝为忍不住赞道：“好！”

静和见缝插针地抬起手挠了挠被头发搔得发痒的脸，高声叫道：“还没说开始，你耍赖！”

“小心了。”祝为答话，动作并未因此停顿，反而借势凌空转身。

整个人，由剑尖到脚尖崩成直线，双足点地，刺向静和因刚才发招而空门大露的胸膛。

静和大骇，回手横剑于身前，堪堪抵住剑尖，随即飞起右脚斜上踢去。

祝为身体正往下落，眼见肋骨便要挨上一击，于间不容缓的瞬间伸出左手拍在静和脚背之上。

借着这一脚踢出的力度纵身向上，身体于半空弓起，双脚狠狠连踏在静和横在胸前的剑身之上。

静和收腿不及，下盘不稳，被祝为连踹几脚，顿时向后仰去。

柳逸安见状立刻站了起来，只迈了几步便知道赶不及。

祝为落回地面，急忙伸手去抓静和领口，却见静和双手不住挥舞，一柄木剑竟被他耍得密不透风，无处下手。

眼见就要摔在地上，忽然灵光闪过，静和竟下意识将经脉中流动的灵气向脚下调动，双脚顿时钉在地上。

瞬间立住身形。

便在这片刻喘息之间，静和眼疾手快将木剑插在地上，左右脚互踩，腰身凌空一拧，终于将整个人转了过来。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静和有惊无险的感言还未说完，但听见极其细微的“咔嚓”声，像是什么东西裂了。

他连忙向剑身看去，看见木剑完好无损地杵在地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那咔嚓之声却越来越响，不多一会儿便连柳逸安也听得分明了。

想到此处曾有邪祟出没，祝为拧起眉头，走到静和身边抓住他的手臂，半个身体挡在他面前，右手将剑缓慢举起，神情严肃。

静和不由得屏住呼吸，几步开外的柳逸安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去，走回茅草亭之下，矮身摸索，将放在蒲团边的木剑握在手中。

眼见二人都如此戒备，静和也去拔自己那柄剑，随着碎裂之声愈发明显，静和浑身紧绷，攒足了力气，终于将剑一口气拔出，向后蹬蹬连退两步。

“别动！”祝为与柳逸安同时发声，却还是晚了一步。

脚下竟似有庞然大物意欲冲出牢笼般剧烈摇晃起来。

三人惊疑不定，只见自那剑原先所立之处，刹那间裂开一道丈宽的缝隙，向东西延伸而去。

静和脚下打滑，眼见就要跌入裂缝，被祝为狠狠一拽，向旁栽去。

正在他庆幸又逃过一劫之时，却见柳逸安的身影晃了晃，径直向那缝隙坠去。

静和铆足了劲窜上前去，却只扯下了一袭衣角。

此情此景，印在静和的脑子里，好像与封存已久的记忆重叠了。

他“啊”的一声大叫，双目一翻，昏了过去。

裂隙旁的祝为将静和一把捞起，夹在腋下。

那诡异的缝隙还在开裂，不过几息竟已有两丈宽，祝为站在边缘，向那黑漆漆的裂隙下望去。

以他之目力，在夜色下也能看见三里之外的地方，可往这裂隙中瞧，却是雾茫茫一片，像是被人以法术刻意遮挡视线。

祝为不禁脚底生寒，竟有妖人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乾元宗施法，而八峰长老却无一感应到！

“柳逸安！”祝为向下喊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从那幽深的谷底，传来零落成音节的回应。

“我……和……活着……心……精。”

祝为心中不禁一松，他大喊道：“你等着我们，我寻周师叔来！”

这声音传到柳逸安所立之地，已经是断断续续的。他依稀听到长老二字，却只是苦笑着。

他的身体悬在近乎垂直的岩壁之上，只有左手将将攥住一根攀附于此处的藤条。

这藤条不过手指粗细，因他体重牵扯，还不断向下滑落，发出吱嘎的响声，不知何时就要断了。

脚尖处蚀骨之痛已经蔓延至腿根，大有向上侵蚀之势，恐怕他等不及长老来援，就要毙命于此。

想不到兜兜转转，又是在这后山落入险境。而这次就算能将霜雪召来，但他不会御剑之术，也无法逃出生天。

此情此景，他又一次想起顾休当初的那句“做你能力所及之事”。

他如今实力不济，非但无法救人，到头来可能还要搭上自己这条性命。

可是——柳逸安事后想起，就连他也不知自己此时悬于万丈高空之中，到底为何闲心思考这些——

可是木精就在他伸手一捞就能碰到的地方，他若不试着去救，听凭木精掉入此无间地狱，只怕要愧疚此生了。

原来，地面刚刚裂开之时，他并未站在缝隙之上，但身旁木精不知如何跌倒在地。眼见木精就要滚进裂隙之中，柳逸安扑过去堪堪抓住它的脚丫。

就在要把木精拉上来之时，柳逸安忽然察觉深谷中传来巨大吸力，将他二人齐齐吸了下去。

柳逸安下坠速度极快，手中木剑早已遗落在不知何处。他紧紧抓着木精，单手在空中乱抓，五指被崖壁突起的石头割得鲜血长流。

松动滑落的土浇得他满头满嘴，不知下落了几十丈，他的指尖终于摸索到可抓握之物，成功攥住几根藤条，止住下落之势。

柳逸安的身体在空中左右飘荡着，上不见天下不着地，在这黑漆漆的未知空间，他不可能不怕。

四处无光，不知坠了多深，幸好有木精相陪，以木精百年法力虽不能飞，但只要攀附住岩壁，二人慢慢向上爬总是可以的。

“你没事吧？”虽什么也看不见，柳逸安仍低下头，向木精的方向看去。

但就这一眼，柳逸安只觉全身血液凝固，手脚瞬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