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入梦
此后,柳逸安晕了过去,卧床不醒。
令狐思那日走后,收到妖界长老急令,便在去永乐城的路上转了个弯,回了妖界。等那诸事处理完毕,令狐思总觉不放心,左思右想终于飞来乾元,看见的就是这柳逸安病恹恹躺在床上的模样。他险些把乾坤囊中的灵丹妙药全都喂下去,幸好被静和及时发现并制止。
“你们乾元宗的道士,整天只知道修心修心,合着连个大活人也不会照顾?”令狐思气地跺脚,静和那间原本就被柳逸安暴走的灵气震得摇摇欲坠的屋子这次终于不堪重负,吱吱嘎嘎地塌了。
静和哭着喊着在废墟里扒拉,看见令狐思灰头土脸地抱着一尘不染的柳逸安,走向后院他原先选定的西厢房去。
此后令狐思与静和二人寸步不离在房中照顾柳逸安。身为能够飞升却赖在凡间不走的准妖仙,令狐思是不需要休息的,他镇日躺在摇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柳逸安。而静和则干脆把铺盖搬到了这里,每日做完课业便在柳逸安身旁打坐调息。
两人一妖互不打扰,日子难得平和。而也就在这平和中,静和终于突破了阻碍他半年之久的瓶颈,达到乾元心诀第二层,初具沟通天地灵气的能力。
正在静和将这消息通知云成,师兄弟二人喜不自胜时,却见一直毫无反应的柳逸安此刻满头大汗,眉头紧皱,十指紧紧抓着床单,双脚更是不断乱蹬,上气不接下气,直像是进了梦魇。
静和忙趴在榻前,在他耳边轻声呼唤,动作虽然小心翼翼,面上却十分焦急。
被梦魇困住之人最忌惊吓,冒然惊醒轻则使人魂魄不稳,重则失魂。但又不能任其继续做梦,否则以柳逸安目前的身体状况,极有可能被魇兽伤害心神。
静和叫了许久,丝毫不见柳逸安有醒来的迹象,用衣袖擦着他额头沁出的汗,随手一摸床褥,竟是湿透了。
“大师兄,连云峰怎么会有魇兽呢?结界呢,结界不管用吗?”
凡人梦魇,皆因魇兽作怪,此兽以恐惧为食,又善编造幻境,因此常以体虚之人为目标,诱其进入自己编织的梦境中,伺机进食。
魇兽属于天地造物,勉强算是异兽一类,不算妖族,通常情况下也不会害人性命,因此鲜有修道之人管束,若遇百姓不堪其扰,也不过是画道结界,让它不得近身罢了。
乾元宗千年宗门,洞天福地,为了防止妖魔鬼怪窥探,结界自然要更加强大,再有历任掌教为结界加固,寻常妖魔灵力低微,绝对混不进来。这也是顾休当初放心让柳逸安留在此处的原因。
可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短短一月间,柳逸安先是被乾元弟子从未见过的邪雾挟持,后又在众人面前被魇住了。乾元宗的结界,为什么在柳逸安身上就变成了纸糊的窗纸?
“这还不简单,这就不是梦魇呗。”令狐思从瓷瓶中倒出一颗漆黑的药丸,塞进了柳逸安嘴里。
“令狐长老,这是什么药?”云成拦阻不及,只得眼看着那药丸入口,变成药汁,被柳逸安咽了下去。
令狐思摆手:“放心,这回不是安胎药,补气血的而已。”
静和擦干柳逸安嘴角留下的药汁,闻言气冲冲站了起来,一双圆滚滚的眼睛带着十足的怒意,只差以手指着柳逸安的鼻子,恨道:“你还说呢,什么滋阴药,安胎药,止泻药,你都喂了多少!我看逸安哥一直醒不过来,就是因为你瞎灌药。”
云成轻声呵斥:“静和,不得无礼!”
令狐思毫不在意:“不用担心,老毛病了,不是魇兽作怪。”
的确不是魇兽。
柳逸安的意识清醒着,他能够听清楚令狐思三人聊得火热,也知道自己身处乾元宗,但他就是睁不开眼睛,好像有一双无形巨手将他按在床上,看他挣扎,看他绝望,然后把无数不属于他的回忆灌进他的脑海之中。
他看见一座山,高约千丈。在山的最高处,有一块玄石,历经千年风霜而不崩毁,又经千年雨雪雕琢成形,远远看去,仿佛一头威风凛凛的狼。
有一男子自山下跋涉而来,漫天的风雪中他撑着一把素白纸伞,发丝与衣衫一同翻飞,前进的脚步却不曾停止。
他每走过一步,都在身后留下寸余深的足迹,那坚硬嶙峋的山石在他脚下仿佛变成了软泥。不论如何陡峭湿滑,都无法打断他的从容。
柳逸安跟随着他从山脚走到山顶。看见男子将纤长的手,放在了玄石头顶。
“醒来吧,神。”男子唇角带笑,他的脸不知为何让柳逸安感到熟悉。
玄石片片龟裂,在他的召唤下,有一头狼从碎石中走出,黑毛赤瞳,高扬着头颅,仿佛睥睨众生。
柳逸安的呼吸停滞了,这分明是他在梦里肖想了无数次的身影,也是他用纸笔描绘了千百次的师父真身。
而师父的真身,是神。
他像被牵了线的木偶,男子走到哪里,他的目光也跟到哪里。他看着男子与黑狼在溪边捕鱼,跟着他们山间狩猎,不知何时,他的视角从旁观者变成了男子。
柳逸安这才想起,男子之所以看着熟悉,是因为他的容貌与自己一般无二。
直到一日,本该银色的月盘突然化作了赤红,暗色的云自天上翻滚而来,隐隐雷声中夹带金属碰撞之声,柳逸安抬头看着那异象,清冷的脸上看不出悲喜:“该来的终会来。”
柳逸安看向怀中黑狼,双手掐诀腾空而起,非仙非妖的力量裹挟着沙石围在周身挡住行踪。烟尘散去之后一人一狼站立在雾灵山百丈深涧处,地面不知如何裂开一道巨大缝隙,隐隐可见翻滚着赤色。
站在深渊边缘,柳逸安的声音依然是清淡飘逸的:“神,你与我之间的因果,你守护我十世来还,如何?”
黑狼伸出前爪,与柳逸安右手碰在一起,一道心血凝成的契约紧紧缠住他们手腕,就此束缚千年。
男子倏然投身于裂隙之中。
黑狼伸出前爪,柳逸安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和他握住。
然后他睁开了眼。
静和正怒气冲冲地看着令狐思,而那只快成仙的灵狐却摆着尾巴自顾自吃着炸丸子。云成摇着头苦笑,眼睛瞥见了愣愣坐在床上的柳逸安,而后他拍了拍静和的头。
静和惊呼出声,到底是把手伸进令狐思盘中,抓到了一个丸子,趴到柳逸安床边,把从狐口夺过来的美食递了过去:“你醒了!饿了没?”
柳逸安摇头,腹中空空,却并不饥饿,眼睛扫过屋中二人,面上带了几分愧意:“这些时日,给你们添了太多麻烦。”
静和把丸子塞到自己嘴里,朝柳逸安不住眨眼。
云成双手托着霜雪剑,第二次将其交给了柳逸安:“柳公子,霜雪生有剑魂,这原本只存在于乾元口耳相传的故事中。如今能够亲眼一见,实在是云成之幸。”
柳逸安接过霜雪,那剑又闪起亮光,仿佛与他呼应。他尝试拔剑出鞘,不想这一次却是轻而易举。
剑身如雪,映出冷冷寒意,虽然千年不曾出鞘,却不见任何锈迹。柳逸安随意挥动,剑身发出隐隐龙吟,像是兴奋的低吼。
“逸安哥,那天你灵气暴动,大师兄都拉你不住,今日又能毫不费力拔出霜雪。难不成……你的境界比大师兄还要高了?”
“灵气暴动?”柳逸安问道。
云成便向柳逸安讲了他那晚如何以一从未修炼过道法的凡人之躯,压制了自己六十年功力的奇事。令狐思则责怪柳逸安破坏连云峰公物,修复的费用,要从顾休的妖王份例里扣。
柳逸安却是不记得了。他记住的,只有冰天雪地里赤裸如婴儿的顾休,不住呢喃他名字的模样。
还有胸口那一道伤。
是谁敢于伤害妖界之王,又是谁能够伤害通天彻地的神?
令狐思又逗起了静和,嘻嘻哈哈好不热闹。云成替柳逸安号过脉,无非是气血两亏,需要静养,屋中三人一妖都极其默契地避开谈及那日最后的结果。不久之后,屋中就只剩下安静的尴尬。
桌上的三盘炸丸子被静和有一搭没一搭地吃光了。令狐思气得瞪眼,终于将静和与云成扫地出门。
屋中便只剩下一人一妖。
令狐思抱起整日瞌睡的白泽,捏着瑞兽瘦弱的四肢,语调仍旧是上扬的,辨不清几分认真几分调侃:“都说白泽可辟邪,我怎么见你还是一样的倒霉?莫不是幼兽不管用?”
白泽在梦中不满地“啾”了几声,抬爪去挠令狐思的手。
“小白是师父送我的,这才是最重要的。”柳逸安抄起白泽前爪,将它从令狐思怀中抱了过来。白泽在他怀中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四脚朝天地继续睡着,甚至还用爪子去勾柳逸安的手指。
他苍白的脸上,一向挂着的淡淡笑意此时也不见了。
“何事?”令狐思怀中空空,只觉小书生睡了一觉脾气大了不少。
“令狐兄……早知师父不是妖吧。”柳逸安道。
却不是问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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