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国师
柳逸安感到被一股强大而冰冷的灵识扫过,应是顾休在探查周边环境。他能清晰感受到那灵识之中饱含的压抑寒意,还有杀气。
他艰难地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就碰在了一起。
顾休目光灼灼,眼神毫不掩饰地从柳逸安苍白的脸上刮过,刮过他因哭泣而发红的鼻尖,最终停留在微张的唇上。
那两片嘴唇因失血而有些干瘪起皮,若是此刻摸上去,应该有些冰凉,但仍旧柔软。
顾休赤红的眸子里似乎有不可名状的情绪在烧,连呼吸都有些乱了。
他的视线又向下移,仔仔细细看过柳逸安身上每一处摔伤,最终看向了断骨重接处。
“接得很好。”顾休忽然扯回视线,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一直靠着峭壁不敢做声的静和这时才终于敢于大方呼吸。
柳逸安却忽然怔愣。方才情急,竟忘了静和还在一旁,自己这般耍赖,都被静和瞧了去,只怕日后再无脸面相处了。
“妖……妖王,你你能把我们救上去吗?”
静和问道,他头一次知道,原来真的能有人比大师兄更恐怖。
他只觉这裂隙之中的温度自妖王现身后,愈发的冷了。而被那妖王视线扫过,不仅四肢发冷,魂魄深处也会跟着颤抖,实在叫他不能不怕。
然而话音刚落,顾休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静和吓得一哆嗦。
只见顾休伸出手去,凌空一抓,原本寂静的空间顿时响起凄厉的尖叫声。
柳逸安呼吸顿时窒住——这邪祟想不到还活着。
白白胖胖,短胳膊短腿,分明是他认识了十年的“木精”,却又不是木精。
这邪祟在顾休掌中左移右扭,不断踢动着双腿,似乎这样就能够逃脱。然而顾休那只手看似抓得随意,却牢牢钳制住了它的命门。
越是挣扎,生机流失越快,不过几个呼吸之间,“木精”的双腿便已硬直,下意识向前一挺一挺地伸着,直如自缢之人最后的挣扎。
顾休赤红的双目瞬也不瞬,径直盯着木精,脸上却没有半分情绪,就像盯着硌在脚下的石头,或是蚂蚁,或是他杀死的万千生灵。
“木精”拳头大小的脑袋被顾休五指捏住,眼珠渐渐向外鼓起,似要被挤出眼眶,原本白胖的脸涨成猪肝色,渐渐连痛呼也发不出来,只觉这颗脑袋在下一瞬间就要被捏爆。
“师父别杀它。”
柳逸安忽然出声阻止。
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邪祟已被玉佩中的道家符咒驱除,他能活下来纯粹是侥幸。可现在方知这邪祟竟自始至终躲在暗处窥视,在他昏迷不醒时也未下杀手。
邪祟的目标并非是他的命。
柳逸安不禁想起最初被妖雾引至后山泥潭一事,彼时他毫无根基,妖雾若真有杀心,他必死无疑。
那泥潭中的黑色手臂本能在眨眼之间就把他拖进潭底,却故意放缓了速度,好像在等着他召出霜雪似的。
而这次也一样,在他坠落谷底之后,这邪祟就再不见踪影。
仿佛……就是为了促成他凝结金丹。
柳逸安只觉自己一步步走进了他看不透目的的阴谋之中,他必须要弄清楚。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木精”感觉到顾休放松了钳制,不再挣扎。它直勾勾看向柳逸安,忽然扯开嘴角,露出齐整的两排牙齿,笑了起来。
“嘻嘻嘻。”
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尖锐且诡异。
柳逸安双目圆睁,这声音,与十年前那妖雾笑声一般无二!
笑声如一把尖刀,未及反应,迅疾扎进柳逸安识海深处。
他只觉脑中昏沉,头痛欲裂,似有无数个声音在他识海中呐喊、叫嚷,叫他分不清到底身处何间。
柳逸安大叫出声,额头青筋暴起,双眼顿时遍布血丝,整个身子跟着颤抖起来。
忽然,他左手高高扬起,捏住剑诀,霜雪铮然出鞘,剑身亮起刺目白光,木精避也不避,被霜雪挑起身体,“叮”的一声扎在地上,顿时身首分离。
柳逸安粗重地喘着气,七窍渐渐洇出血来,然而他却没有感觉一般,转过头去。
“顾休。”
他笑着看向顾休。
那是一声爽朗而饱含风霜的笑,若是仔细品味,能从中听出大漠粗粝的沙石和呼号的尘暴。
顾休神色一凛,从袖中摸出用灵果制成的药丸,塞进了柳逸安口中。
铁腥味顿时充斥着口腔和鼻腔,那是顾休血的味道。
柳逸安似乎终于从那纷乱的叫喊声中找到了出路,他跌跌撞撞地向那光源跑去,然后伸出手——
柳逸安疼得一激灵。
他疑惑地看着顾休空空如也的手。方才不是说好了,在问出疑惑前,留这邪祟一条性命?然而他的视线转到忽闪着亮光的霜雪上面,立时明白了。
十年间,他醒来时偶尔会发现自己并不在床榻之上。有时会站在院中,有时会在后山密林,甚至还有一次,他发现自己走到了连云峰结界的边界,外面就是张牙舞爪的恶鬼。
云成说是癔症,喝了数月的药仍不见好。令狐思知道此事后,通过飞鸟令也只是含糊告诉他这是老毛病。
柳逸安猜出此事与他前世有关,而每次夜游之后,他的脑中也总会多出零碎的记忆。只怕是在记忆恢复时,前世魂魄的执念掌控了这具身体。
这应是因他魂魄不稳,故而极易被过去的“自己”夺舍。
幸而在他夜游期间并未造成任何伤亡,是以周初一只是在他身上下了禁制,使他无法走出连云峰的结界范围。
如今这番情形,他竟是在清醒的时候被前世占据了身体,还杀死了这唯一的线索。
莫非前世有人不想让他知道真相?
“木精”的残躯忽然剧烈抖动起来,不过片刻,竟泄了气般瘪下去,而那原本白胖肉乎的身体几经变换,终于现出原形。
是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形木雕,只是从颈部断成了两截。
顾休刚想将木雕收于袖中,却被一声突兀响起、又清晰无比的“咦”打断了。
“老友也在这儿,真是巧了。”
那声音清朗明亮,如旭日朝阳,叫人心生向往。
随即又听“嗤”的一声,一团赤金色光芒填满这狭长裂隙,一道颀长身影迎光而立,整个人像是发着光。
柳逸安眯眼看去,只辨得清来人头戴一字巾,身着道家广袖外帔,背后负着剑匣。
几步外还有一个持剑抱臂的青年。
赤金色的光愈发亮了。柳逸安双目刺痛,不由得闭上眼睛。忽又感觉眼前一暗,原来是顾休把手遮在了他眼前。
还是这般无微不至。
柳逸安不由得笑起来,低声问道:“这位就是国师?”
顾休点点头,随即转过头去:“十只异兽丹,换你三清唤魂丸。”
风隐子嘿然笑着,抛来一个瓷瓶。顾休从中倒出黑色药丸,又向柳逸安口中送去。
风隐子身后的青年面部抽动了一下,似是心疼。
柳逸安下意识张开了嘴,嘴唇就这么不经意碰到了顾休的指尖,有些粗糙,还带着凉意,就像瑶山千年不化的雪。
丹药甫一进口,就化为精纯药力,涌向四肢百骸,身上的疼痛竟也逐渐淡去了。
顾休的手仍覆在柳逸安唇上,那眸子仍旧是红的,让他耳尖后知后觉也跟着发烫。
这狭长的裂隙中虽然有五个人,但是谁都没有说话,四双视线好像都落在了柳逸安身上,一者灼热一者担忧,剩下两双,则是淡然了。
众人这般无声注视下,柳逸安终于觉得赧然。他这颗心自顾休出现就一直没规律地“咚咚”乱颤,如今跳得愈发放肆,只怕想要跳出嗓子眼。
可眼下他双手双脚不能动弹,嘴唇又被顾休按住了,不敢张嘴说话。
准确来说,不是不敢。
他想,他敢,只是不是现在,也不是在这里。
顾休及时撤开了手。
柳逸安舔了舔下唇。
那四双视线立时全都变成了探究。
柳逸安顿时脸颊也烫了起来,他支吾几声,忽地开口:“师父,我……有些渴了。”
欲盖弥彰。
不过这借口并不拙劣。他失血过多,双唇早就发干起皮,又接连服下两颗大补的丹药,必然口干舌燥,想要喝水。
风隐子闻言,哈哈大笑,从储物袋中摸出水壶,递了过来。
顾休让柳逸安靠在自己胸口,双臂从后将他虚虚环抱,一手扶水壶,一手抬下巴,先是小心翼翼给他试着润湿了嘴唇,见柳逸安不曾呛水,这才微斜壶身,让他小口小口喝着。
风隐子走到二人近前,在木偶残躯前蹲了下来。那白云锦绣的淡蓝色外帔耷拉在地上,腰间一块乳白色的玉佩不经意滑了出来,缀着靛蓝流苏。
观那玉佩图案,原本应是游龙纹饰,只是不知为何缺了半块,断口齐整,应是被利器一斩而落,只留下丢了尾巴的龙,在云雾中挣扎。
风隐子捡起那木偶,看见了柳逸安的目光,只是一笑,随地盘腿而坐,撩起衣袍将那玉佩重新盖住:“老友啊,这次你我都遇到了个棘手的东西。”
他将木雕随手一抛,扔到了后方一直抱着手臂的青年脚边,那青年冷不丁骇了一跳,极其灵活地后撤半步。低头看清后,又骇得向后跳了半步,那原本挂着不耐的脸上同时多出几分谨慎。
“师尊,这是……”
“对喽。”
风隐子勾勾手指,那木偶的脑袋又飞到了顾休身边,在地上滚了滚,脸朝天,露出定格在脸上的木然笑容,
“是比咱们当初遇到的,境界更高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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