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习字

祝宁十二年夏末

一连几日的雨水将燃火炉一般的人间里里外外冲刷了一遍。烈阳也敛起灼热，被冷雨打磨的平和。唯有小兽们依旧生龙活虎。

天气转寒，沈大姑娘添了秋衣外袍。唯有没心没肺的狼崽依旧挽着袖子四处疯跑，引得沈姑娘起疑——自己不肖之妹身上是否被毛。

狼崽子心智不甚正常时是住在北苑的，原因是那里地偏，狼崽发狂时也伤不着人。

现因出入都甚是麻烦，便搬去了大姑娘所住的东苑，住进了侧房。侯爷侯夫人本欲让二人作伴且晏儿也方便照顾妹妹，谁知这一片好心可苦了大姑娘。

狼崽子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每每二人不和，大姑娘只得气呼呼的跑回自己院里独自冷静。这下倒好，再无躲闲地了。二人从早到晚磨个不停，气到极致了一抬眼又能怼到对方的“贱人”脸皮上。

秋风飒飒扫过窗棂，带起幼姝的发丝，窗外杏叶流金，一直流淌到庭院的砖石上。她挽笔铺墨，正渲染一副山水画。后工笔点缀，忙的手下翻飞。当然也不排除一直有人晃自己的手。

“做什么？”幼姝被迫放下笔，再抖下去画就毁了。

她一回眸，对上一双藏蓝的眼睛，狼崽眼都不眨地盯着她看，手中沾满了墨渍还蹭到了衣袖上。

幼姝心下一软，这孩子还是很可爱的，想到此她言语都柔和了不少“安儿遇到什么事了吗？”

“你，教我写字。”狼崽毫不客气地答道，顺手向身旁桌案一指。

是了，在这好妹妹脸上怎么可能看见呆滞无措的神情。哪有什么渴求的眼光，分明细看只有满眼的不耐烦。

幼姝一时梗住了，自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但又必须要说些什么的样子：

“不许‘你’来‘你’去的，叫阿姐。”她以一种身为长姐的语气谦和地指导道。

果不其然，回应她的依旧是个软硬不吃的“不。”

幼姝不欲废话，握起小狼的狼爪开始一笔一划地写起来。似乎永远都热乎乎的爪子蜷在幼姝的手掌中，像个肉肉的粉团子。

但怀中的人像有把火在心里蹭蹭燃烧一样，一刻都不得消停。时不时就是一个“剑走偏锋”，挥了个恣意潇洒。幼姝一说她，她立刻满目凶光地瞪回去，脾气再好的大姑娘也险些发起了飙。

只写了几个字，小狼又嚷嚷着那人写的不对：

“先生不是这么教的。”韶安撂下笔，耍赖一般再怎样也不动一下了。

“你定是记错了罢”幼姝如今仍然心平气和地解释。

但便知是徒劳了，她咄咄逼人，怎样都不承认是自己的错。“我是对的，你写错了。”她双目撑的滚圆，倔牛般拿起笔划掉了幼姝的字转而歪歪扭扭写了个看不清的狗爬字。

大姑娘在一旁刷拉啦地翻书。

“你就是错了！”她一把抓住幼姝，拉她来看自己的“字”。

幼姝被拽住衣袖，打小被称为神童的自己，不想如今竟被一个笔都握不稳的狼崽子指指点点。

“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你明日且去问问先生，问阿母也是，不必与我拌嘴。”

她也理直气壮地驳了回去。情急之下方意识到十岁的自己竟又一次被这个小崽子逼出了火气，满脸怒火又转为了羞赧，于是大姑娘低下头去脚下生风一般溜走了。

到了韶安眼中，便是自己过于无理取闹将姐姐气哭了。她心中便跟着一乱，断不是妹妹认错哄姐姐的桥段。

狼崽子此时满脑想的都是：她不会告状吧？

看着桌上墨渍斑斑的纸陷入了沉思。

晚饭时，家里人围坐一圈。幼姝和韶安两人挨着坐，但谁也不搭理谁。

安儿便罢了，她本就不喜搭理人，并无奇怪的。但晏儿却一反常态的没有和妹妹说话也没有唠叨。沈氏夫妇二人纳罕极了，猜破脑袋都不知是自家晏儿发了小脾气以及因现在不好收场而尴尬。

少了暖气氛的大姑娘，桌上只余下一阵噼里啪啦的碗筷声。就这样安静了许久，直到一双夹着虾的筷子伸进了大姑娘的碗里。狼崽眼神乱飘，大姑娘一个人尴尬。也没注意到沈夫人险些掉了筷子，侯爷手颤颤放下了碗。

幼姝回过神，见碗中的虾仁，转头盯着狼崽高挺的鼻梁。神色慢慢舒缓，这时她应当又被“妹妹”的好感动了，不，是直接吞了颗雷般被吓到了。

果然，只要自己真心待妹妹，妹妹也会变得乖巧可人啊——

此时“乖巧可人的妹妹”正暗暗攥着手冒着汗，担心幼姝会不会打小报告。

幼姝终于再一次学会了说话。招呼父亲母亲吃好喝好，照顾好小弟小妹。缓缓开口道：

“阿父阿母，安儿近日来……”幼姝微微勾唇。

韶安却坐不住了：她定是要抱怨自己所为。与其被当场揭发不如自己承认……

“是我错了。”

“颇有长进。”

两句话几乎同时说出，话音还没落。

韶安不禁目瞪口呆地偏过头去。

幼姝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余下的沈氏夫妇也同时疑惑。

幼姝很快自然地接下话头，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安儿最近很是勤奋，想来阿妹也开始懂事了。府中憋闷，她资质惊人，多加历练必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宝玉。不如日后便许我带她一同去狩猎，磨练体格心性。”

韶安看着口中振振有词的人，感觉这人现在的样子比任何时候都顺眼。

幼姝一早就注意到小狼精力旺盛、好动难静。一直在思虑着怎么将这狼崽子放出去撒欢。

未及笄的少女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关在闺中绣花的。而将门的女儿则拥有更多的选择了。今日干脆豁出脸去向阿父吹吹春风，不想竟有别的收获。

狼崽看着面前的人，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感激涕零？怎么听都觉得懦弱肉麻。她连连否定。

但终归不用再翻墙去见老朋友了……

狼崽也真心开始接纳了这个老实巴交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