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是夜，雪虐风饕。

乾清宫内不时传来阵阵沉闷的低咳，殿内纵燃着浓郁的龙涎香，沉疴之气也着实难掩，室殿内外一派愁郁。

“小李子……”龙榻上卧着的人半阖着眼，这会儿虚虚地抬了抬手，忽然轻唤了声跪在床侧的太监。

“陛下……”闻言，那被唤作小李子的太监会意，遣去了殿里余下的宫人。随即挪近了些，透过烛火看着床上那病骨支离的帝王，复又红了眼眶，再度落泪:“奴才在。”

“咳咳……”沈翎鸿却哑声笑了笑，睁着早已不甚明晰的眼，忽而抬手在对方的脑门上敲了下:“朕还没死呢……”

“陛下断不可如此言语，您福泽绵厚，定能长命百岁！”李青眸光颤动，连忙开口阻断那人的晦丧之言。

可他大限将至的之相，无不昭然。

其时，殿外的梅枝终是被飞雪压折，凄凄地落下几朵红梅花苞来，裹挟着漫天寒酥，颓然缀在遍地银白的苍茫里。

殿内复又寂然，昏黄的烛火无声摇曳着，隐隐绰绰照亮了沈翎鸿半张脸。

珠璧流转，岁岁不绝。帝王昔日里的神采风华早已被年岁消磨殆尽，而今容颜不复从前，惟留一身沉疴痼疾。

更遑论青丝与白发，于他，不过须臾而已。

“陛下……”见人阖上了眸子，久不言语，李青心下生忧，只得又唤了唤。

“目下何日了？”沈翎鸿忽然问道。

他这场病来得凶急，陆陆续续在床榻上躺了不少时日，整个人昏沉至极，不免难知今夕何夕了。

“陛下，再逾半月便是腊日了……”想到这里，李青的声音又开始发哽，擦了擦眼角:“暮岁将至，万象更新，陛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又快时值岁尽了么……十年了……”沈翎鸿不答，只红着眼喃喃着。

“陛下……”李青心里明了，见此愈发心疼。

“……”

“罢了，咳咳……小李子，你去外头替朕折枝开了的红梅来罢。”沈翎鸿忽而侧目望向了半闭着的窗棂，牵了牵嘴角，一时倒显出抹残忍的温情来:“雪下得大了，莫要忘了打伞。”

“是……”李青泣不成声，忙用袖子抹了抹眼，颌首退出去了。

“咳咳咳……”不多时，沈翎鸿撑着身子从榻上下来了。

身子不爽利，便也觉着困乏。他连鞋袜也未着，着一身单薄的寝衣，赤着脚步态不稳地往桌案旁靠。

不过咫尺距离，现下他这副身子只动了动，便感气力殚尽，胸口发疼。

好不容易撑着坐下了，案上的信笺还未来得及展开，他的喉间便骤然一甜，竟又咳出血来了。

“赵子骞……咳咳咳……我好难受……”他顾不上衣襟上的血污，抖着手慌乱地擦拭着溅在一叠泛黄信笺上的鲜红，双眸发红，方寸大乱，“你……咳咳……你个骗子……”

沈翎鸿愈急，咳血之症发作也愈发厉害，染得那本就陈旧的纸张，再也看不来原先的色泽。

“咳咳咳……”良久，他颓然地展了展不甚明净的信纸，苦笑着把信上的内容喃喃道出:“相思日日如朔风，自别离，夙夜未停歇。”

“末将虽身在边关，然心随君永留皇都，千言万语，思君难了。待末将归来，定要冒死咳咳……求娶陛下，惟愿同君永结鸾俦。”

沈翎鸿记得，不日，一封信笺又递了上来。

“末将辗转难眠，思索良久，陛下万金之躯，实不可下嫁于末将。如此，若承陛下不嫌，末将作内，亦为末将之幸。”

“……”沈翎鸿的视线渐而朦胧起来。

“咳咳咳……”他的声音愈发哽咽，彼时觉着这人油嘴滑舌惯了，可也明了这人素来说到做到，字里行间，又岂非他的赤诚之心。

一朝晃若昨日，见信如晤。

“霁林，旧岁将除，不日我便可以凯旋归来，我实在是念你。”

“昔我往矣，未躬逢时序。今值凛冬，原想着替你折枝最艳的红梅，届时驿寄梅花，着人给你送去。然戊边之地暗香无踪，姑且只得先赊下罢，待我回去定赠你千枝红。”

“霁林，等我回去陪你过岁。”

“霁林，明日便是最后一战，敌军已是强弩之末，此战定会大捷无虞。许久未闻霁林琴乐之声了，不如霁林为我奏一曲《凤求凰》，聊作战歌罢。”

“……”信到此处，便骤然断了。

“咳咳咳……”一口血又咳了出来，沈翎鸿顿时面如金纸。

他死死撑着桌案，方不至于让整个身子滑下去，望着满手的殷红，蓄在眼里的泪水还是落了，渐而连纸上那扎眼的血迹也晕淡了些许。

窗外落梅如雪乱，寒风凛盛，拨得窗扇不绝作响。

“子骞……我好想你……”沈翎鸿把那叠信笺揉进了怀里，声音涩然不已，任凭眼前阵阵发黑，终归还是无力地倒了下去。

李青唯恐寒意冲撞了殿内的人，适才只得抖了又抖身上的沾上的雪花。刚推门而入，便见沈翎鸿颓然向后倒。

“陛下！”他只来得及唤一声，便两步并做三步冲了过去，手里那枝开得灼红的梅花也被慌忙扔掷在地，花瓣四下颤落，失了生机。

殿内里里外外的灯火亮得透彻，宫人进进出出，匆忙动作起来。

此时此刻，哪怕失了意识，沈翎鸿手里握着那叠书信也不曾松动分毫。

上面早已被血渍晕得看不出字字句句，但陪侍在沈翎鸿身边无数载，李青自然记得清楚，纸上所言为何，载情几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