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故人』【爱恨嗔痴不得已,一盅浊酒敬别离】
小路蜿蜒向前,四周栽种着杨树,时而茂密时而稀疏,顾年昔一时竟找不出离开的方向了,好在走到一半宋知追了上来,同他一路回了幻生浮梦楼,宋知反常地一路无言。
伏灵早回来报过信,远远地就看见有人等在门口,仔细一看是红绡,每回按理是白鱼来接他的,顾年昔正疑惑着,迎面走来一个人,脚步匆匆,与顾年昔肩膀相撞,又匆匆离开了,顾年昔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着,一身黑衣必是槐楠来提醒自己的任务了,顾年昔看向身边的宋知,认命似的叹了口气,换个人最好,反正已经下定决心不会杀他了。
“公子,您可回来了。”红绡前来迎他。
“白鱼呢?怎么不见她?”顾年昔自然地找起白鱼来,倒是一旁的宋知有些讶异。
“姐姐她回家去了。”
这么说意思就是回鬼域阁了,白鱼算是他的人,能喊她回去的也就只有阁主了,大概是因为乱香的事。顾年昔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点头又看向宋知:“这些天实在叨扰了,多谢宋兄送我回来,若没有事就让年昔请杯茶。”
论谁都听得出顾年昔话中的生疏,这几日两人好不容易产生的温情一下子有点像错觉了,宋知苦笑,忽然很不是滋味,心中直想:顾年昔啊顾年昔,你还真是把我拿的死死的。表面上仍是温和地笑着:“不了,我今天先回了,改日也要常来的,你那几天的叨扰就算酒钱了。”
两人点头作别,彼此背过身,宛如在挣脱看不在的束缚一般,脚下沉重的每走一步都困难。
白鱼是隔了两天回来的,一早准备了饭菜给顾年昔送来,顾年昔这几天吃东西都有些嚼不出味道了,想到宋知立即摇了摇头,还真是过于习惯了。那之后伏灵总是进进出出的忙了不少,宋知却是一直没现身。
“你回来了,坐下陪我一起吃吧,边吃边说。”顾年昔又拿出一副碗筷,“咱们两个都不在,店里的生意可惨淡了不少。”
白鱼坐下但是没有动筷子,顾年昔往她碗里拨了一些饭:“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也是我最信赖的人了,不必那么拘谨。”
“谢谢大人。”白鱼笑了,拿起筷子,“大人你快尝尝,我特意做的。”
白鱼的手艺合胃口多了,顾年昔一面吃一面问:“阁主找你是为了乱香的事吧。”
“是的,阁主知您受了伤,叫我回去汇报,我已经按您吩咐的禀报给阁主,乱香之后的事阁主也已经派人去处理了。”白鱼说完顿了一下,犹犹豫豫地咬着筷子,“就是后来还发生一件事。”
“什么事?”
“皇室的人来过了,来请大人去唱曲子。”
顾年昔皱起了眉,筷子一下一下敲着碗边,皇室姓姜,如今是姜竹文当朝,姜竹文可以说是明君,三十多岁也正是一展宏图的时候。关键是姜竹文与鬼域阁有些联系,鬼域阁办事皇家是绝不会参与的,更别说来请鬼域阁的人。他细一想这其中就有问题:“是哪一位?阁主知道了吗?”
“是丰长王,不久前新封到这里,好像是哪位妃子的兄长。”白鱼回到,“阁主已经知晓,想那丰长王恐怕是冲着鬼域阁来寻仇的,特别叫大人去取他性命。”
这样也好,来了新任务正好把逝红颜的命令往后拖着,他便应下来:“行,这事我知道了,你等会去给那丰长王回个信吧。”
“那逝红颜那边——”顾年昔抬手打断了她:“她瞒着阁主下的命令不知有什么图谋,暂且不理也罢,阁主命我做事,她也不能怎么样。”
白鱼看着顾年昔,欲言又止,低头咬咬牙还是说道:“大人,您说的是真心话吗?这段时间您一直留在宋知那里,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他,您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您分明是不想杀他了。不杀他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只是因为他救了您吗?”
顾年昔被问得一愣,真正原因啊,可能是因为那个人总是出现在他面前像个朋友一样对自己嘘寒问暖,可能是他从来不在乎自己的过去,不询问不质疑就像毫无目的地接近自己,可能是——自己又是什么时候不想杀他了呢?他问自己有没有人为他着想的时候?他嬉皮笑脸地粘着自己的时候?他抱住浑身是血的自己的时候?还是晚上忍着困意为他弹琴的时候......
顾年昔有点不敢想下去了,这种答案显得自己太过软弱了,顾向还可以这么想,可是顾年昔不可以。所以他只是敷衍地笑一笑:“这你可问住我了,没想那么多,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大人,我很担心您。”
“我知道,我会注意的,我有分寸。”连连回答几句,却越显心虚。
窗子被顶开,伏灵扑领着翅膀飞进来落在顾年昔肩上,他取下便条——最近在忙什么?过两天去找你,记得请我喝酒。顾年昔不禁把字条捏进了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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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地一声门被推开,客人们吓得一惊,白鱼连声安抚着迎上前去,没等她说话就见宋知一脸焦急:“年昔呢,年昔在不在?”
今天正是与丰长王约定好的日子,大人刚刚离开去丰长王府上,白鱼正思量着怎么回答,才猛然反应过来大人竟然将真名告诉了宋知:“公子他不在,今日去丰长王府上唱戏,不如宋公子明日再来。”
宋知一听丰长王名号脸色一沉,背身疾走,直接施展轻功跃上房檐离开了。白鱼心下预感不好,交代了几句也连忙跟了上去。
那边戏台子早已搭好,顾年昔拖着戏服从轿子上下来,迎面几个仆人将他请进门,他手拢在长袖里,摸了摸蝴蝶刀,四下一看那些跟着他的仆人显然都是习武之人,阁主说的没错,这丰长王就是冲鬼域阁来的。
宴席请的人还不少,看来是打算演出后动手了,那就先下手为强。顾年昔坐在屋里上妆,没多久有人来请:“公子该您上台了。”
曲子奏响,顾年昔念着唱词登台,好不惊艳,水袖环绕之间台下人不禁都盯着他那双眼睛,盯上了全身就如有电流闪过,随即被俘获一般跟着他的步伐唱词齐齐晃动着脑袋,从台上看去却是阴森诡异至极。
忽然当啷一声传来杯子摔碎的声音,接着一个杯子在顾年昔脚下炸裂,幻术终止,台下人纷纷昏迷,四下有人冲上来,不等顾年昔有所反应手被紧紧拽住,脚下一轻直接拖了起来拥入一个怀抱。
离开丰长王府有一段距离了,顾年昔手上用力推开那个人,借力落在一户屋顶上,那个人也只好折回。
“宋知!是你搞鬼?你想做什么?”顾年昔怒视对方。
宋知呵笑几声:“你想干什么?我要不是把你带出来,你是不是又要杀了丰长王府的人?”
顾年昔被问得语塞,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可是我偏偏想管。”宋知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衣袖,眼睛盯着他,“答应我,别再去杀人了,行吗?你明明没有办法接受自己杀人,为什么还要这么折磨自己。”
他的语气卑微又痛苦,话落在耳里让顾年昔的心里一阵一阵抽动,顾年昔强压下内心深处悸动着的不安,那不安一下一下撞击着牢笼马上就要冲出来似的。
脸上的妆遮掩了顾年昔的窘迫,他平复了一下呼吸,挣开了他的手:“宋兄,说实话我很感谢你这么对我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我可以不用去杀人,但是,我已经没有选择了,我好不容易接受了那样肮脏的自己,请你不要简简单单地用一两句话就让我厌弃我自己,那样我之前的努力又算是什么呢,你有没有想过?”
“年昔。”风鼓动着面前人的衣袍,像随时会被带走一样,宋知却不敢再向前一步。
“公子!”下面传来白鱼的呼喊声,顾年昔不再看他转身跃下。宋知就一直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眼看着白鱼搀扶过顾年昔,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街头。
回到房里一开门就看见一个人倚在他的床榻上,那个人转过头来看他,黑色的帽檐下流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
“白无常大人回来了?”他起身在桌前坐下,“任务完成的不错,丰长王已经死了,不过看伤口不太像你的手笔。”
死了?顾年昔掩过惊讶,坐到他对面:“来做什么的,直说吧。”
“我来提醒你。”槐楠面容上难得的严肃了几分:“你还知不知道你是来杀宋知的?为什么和他走得那么近,就像朋友一样,若我没说错,他总是来找你吧,上次受伤你也在他那。”
“槐楠你监视我?”顾年昔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随即想了想又道,“也是,你想知道什么也用不着监视,是,我最近和他走得近而且——”
“他在查你。”不等顾年昔说完,槐楠打断了他,几个字直击向他,震得他一颤,“你以为他不在意你的身份,不怀有任何恶意地在关心你?他的人全在查你,不出意外他已经知道你是鬼域阁的人了。”
顾年昔猛地想起:“你是说这次是他查到我要来刺杀丰长王,可是他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还要说出那样的话?
“那重要吗,我已经派人去探他的底细了,不过你想,他连你的任务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得是什么样的身份。”槐楠叹了口气,“而且他根本不信任你,既然不信任,他杀你还是不杀你对你来讲还重要吗,他是敌人,你就得杀了他,不再需要任何感情。”
“我话说到这了,事情怎么做全凭白无常大人定夺喽。”槐楠嘴角一扬,摆摆手从窗户翻走了。
顾年昔暗自攥紧了拳头,说好彼此都不问身份的,到头来不还是骗我的,我是鬼域阁的人,你是敌人,知道了我就不得不杀你了啊。
最不愿意面对的选择摆在了面前,隔了一天宋知还是找上了门来,白鱼已经从槐楠口中知晓了一些事情,如今再见宋知如临大敌,摸上了腰间的软鞭:“你又来做什么?”
说着软鞭出手,却被宋知轻松地抓住,往边上一甩带的白鱼一个踉跄猝不及防地跌入一个怀抱,顾年昔不知何时来到她身旁轻轻地接住了她:“让我来处理吧。”
宋知看着顾年昔脸上浮现出一丝愧疚,顾年昔倒是内心平静了许多,毫不避讳地面向他:“宋兄今日是来喝酒还是来寻仇?”
许是顾年昔眼中的冷漠刺伤了他,宋知莫名地心闷,沉了沉声:“喝酒。”
“白鱼,准备两坛好酒送到我屋里来。”顾年昔朝宋知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地上楼。
顾年昔背手刚合上门,就听见一句“对不起”轻飘飘地落进耳里,宋知转过身两人之间近的快能从对方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丰长王是你杀的?”顾年昔问。
宋知点头承认:“年昔,那天对你说出那些话是我欠考虑了我很抱歉,但是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只是不希望你再委屈你自己。”
顾年昔伸手推了他一把,顺势离开坐到桌子的一边,说着完全凉薄的话:“你已经把我查了个明明白白,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不如让我知道一下,你对我的事掌握到什么程度,别让我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已经知道了?”宋知皱眉,连忙解释,“我只是因为担心你,上次乱香,你差点就死了!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你!”
顾年昔冷笑:“你查没查到我为什么来这里?”
话一出,彼此都沉默了,顾年昔像看笑话似的嘴边噙着笑,那就是查到了,自己是来杀他的,那还谈什么担心自己,不觉得荒谬吗?
门再次被推开,白鱼端了酒放到桌上,警戒地盯着宋知。
“没事了白鱼,在门外等我。”顾年昔吩咐完,端起酒壶为自己满上一杯,又替宋知倒满,酒水从茶壶嘴边滑落,故意擦过顾年昔的指肚,指肚上一道小小的伤痕渗着斑斑血迹。顾年昔压着手抖将酒推向宋知。
宋知看了一眼酒,开口却是与气氛完全不相符的一句话:“你和白鱼认识很久了吧,看得出你很信任她,感情很好?”
“很好,怎么,你不会查不到白鱼和我的关系吧。”
刚见缓和的气氛一下又紧张起来,宋知叹了口气:“年昔,调查你的事我没有恶意。”
“那宋兄不如也坦白一下你的身份,或许我们还可以彼此都不抱有恶意。”顾年昔说完观察着宋知的反应,他多么希望宋知能老老实实地说点什么,哪怕是假的也行,起码给他一个不杀他的理由,可是宋知只是抿着唇思索着,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宋知也在害怕着,害怕顾年昔会不会知道自己就是他找了好几年的仇人,害怕永夜得知了会不会立刻揭穿他的谎言。好半天还是顾年昔举了举杯,对他说:“喝酒吧,早说好了请你喝酒,喝完这杯酒之前的事就忘了吧。”
宋知举起杯,盯着酒面微漾神情有些呆滞,他投给顾年昔一个眼神,带着某种决绝,看得顾年昔心里一惊:不可能,他不可能察觉出——没及多想就见宋知仰头饮光了杯中的酒。
喝完这杯酒,之前的事就忘了吧。顾年昔又对自己说了一遍,仰头喝下,烈酒灼烧过喉咙,他喊了白鱼一声:“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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