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故人』【旧日温柔舍不得,背弃命数又何惧】
黑暗逐渐褪去,天空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湛蓝湛蓝的,阳光倾泻,周围的色彩愈发鲜明,清新的空气涌入鼻腔,顾年昔终于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真的离开鬼域阁了。
出来之前已经替他处理了伤口,衣服也换了新的,白鱼知道顾年昔喜欢穿白衣服,因为白色干净,能提醒自己不被罪恶吞噬,她特意挑了一件白色的对襟衫,周围还绣着银色的花纹。
白鱼从后面理了理他的衣领:“公子,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称呼一变他们都知道,以前的日子都结束了,所有的一切都要重新开始。顾年昔脑袋暂时放空了一会,望了望太阳,阳光很刺眼:“我想回家,我好久没回去了,不敢回去,你陪我回去看看吧。”
顾家的老宅他一直留着,只是从来也不敢来,顾年昔扯下脖颈间挂着的红绳,钥匙生了锈,孤零零地吊在上面,他把钥匙插进锁孔,沉重的大锁应声落地。
这把大锁锁住的不仅仅是顾府的门,更是他的一段记忆。他深呼吸,伸手推开大门。
院子里萧瑟荒凉,早些年饲养的花花草草,枯萎的枯萎,凋零的凋零,残根败枝都没有留下多少。
顾年昔走了几步停了下来,这里本来是有一摊殷红刺眼的血迹,在许多年的风风雨雨中也被冲刷得无影无踪了,可它的位置仍然清清楚楚地印在顾年昔脑子里,他虔诚地跪下去。
白鱼知道他一言不发,内心里却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直到他终于站起来,回头朝白鱼抿唇微笑:“走,我带你看看。”
他们走过正厅,走过卧房,走过东厨,屋内的摆设基本没有变化,只是落了很重的灰,每每一开门都惊起一屋的尘土。
“之后咱们就在这里住下来吧。”顾年昔忽然说。
“那公子歇一会,我去把屋子打扫一下。”说完白鱼就开始忙活起来,到后院的井里去打水,还好井水还没有干涸。
顾年昔看着比他还要欢喜的白鱼,不禁有了笑意,心里轻松了不少,或许自己真的能放下过去重新开始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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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街市买了菜回来,白鱼往顾年昔房里探头瞄了一眼,顾年昔倚在竹椅里,坐在窗边手里端着一本书,微风吹起衣衫的边角,柔和得真与大家的公子无异。白鱼看得开心,拎着菜篓到东厨去。
夏天可真好啊,她不禁想,只是这个夏天马上也要过去了。
没多久饭香味就飘了出来,与此而来的还有几下敲门声,顾年昔放下手中的书走了出来,白鱼也闻声而来,两人对视一眼,按理是不会有人来敲顾家的门的。
在顾年昔眼神示意下,白鱼走过去将门推开一道缝,门外站着一个公子哥,身着窄袖织纹衣,衣角添绘云纹,手里握着一把折扇,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真的有人啊!”
“请问你找谁?”顾年昔上前将人打量了一番,应该是从未谋过面。
“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哪里啊?我瞧着像有人来住,还以为是顾家的人。”那人说着,折扇一合往手心里一拍,“诶?你不会是顾前辈家的......不对不对,他家的小儿子不是有好几年没有音讯了么。”
听见父亲的名讳从这个人口中说出来,顾年昔明显地一怔,呼吸瞬间沉重了,再抬眼生了几分戒备。
他忙举手自证:“我不是坏人,是为顾叔过来看看。”
那人看着顾年昔的神色又惊讶起来:“你不会真的是!”
“白鱼,迎他进来。”门一打开,那人慌忙钻了进来。
“我是程琰。”他朝顾年昔拱了拱手,“按理说来咱们小时候见过,我爹程浦,和顾前辈当年是拜把子的兄弟,你还记得不?话说你真是顾家的?你可不要蒙我,顾前辈的宅子可不是谁都能住的。”
这个人怎么回事,这么聒噪,顾年昔皱了皱眉,仔细想想,以前的记忆零碎不堪,倒是真对程家有点印象,程家现在可是家大业大,仁义为主,在江湖上也混出不大不小的一块地方。
“在下顾年昔。”他拿出钥匙,上面隐约能辨认出顾姓。
“天啊!这么多年我爹找你找的都要疯了!现在还在自责,当时我家也没有人脉,等到家业做大了却怎么也查不到你的行踪。”程琰实在过于激动,差点过去给顾年昔一个熊抱,“你到底去了哪里啊?”
“当初怕仇家追捕就躲了起来,发生了很多事不便细说。”顾年昔礼貌地回礼,“还劳烦叫程前辈不要挂念才是。”
“真没想到会遇见你,你不知道我爹后来为了给顾叔报仇召集了许多受过顾叔恩惠的同盟成立了组织落城,专门针对流花坊。”
程琰还在感叹,最后几个字却戳中了顾年昔的心病,他脸色一沉。
“你怎么了?”程琰察觉出不对劲,“对了,你那时还小,可知杀害顾叔的正是流花坊?”
见旁边白鱼握紧了拳头,顾年昔给她使了个眼色,自己也掩去了情绪,摇了摇头。
“啧,怪我,你活下来就不容易了,肯定不知道这江湖的事,我改日与你细说。”程琰道,“我爹年纪大了,这落城暂时由我代管,不过既然你回来了,肯定是要有你来带领,你是顾叔的儿子,自然比我有威信。”
“对不起,我恐怕担不起这重任。”顾年昔一口回绝,“当年的事我已经不想再提了,况且我了解到父亲是因为有人陷害才遭到你所说的流花坊的仇视,追究起来却未必是与流花坊为敌就能报仇这么简单。”
“可是,流花坊也绝对不能放过。”
他还想再说什么,被顾年昔打断:“我现在只想好好活着,请你谅解。”
“好吧,给你一段时间想一想,毕竟这些事要你接受很困难。”程琰叹了口气,还是没有放弃,“那你要不要与我回去见见我爹?”
“不了,就劳烦程公子代我问候前辈。”
“别这么客气嘛,喊我程琰就行。”程琰扇动手中的扇子,表现出一种挫败感,“那交个朋友吧,这个不要拒绝我了吧。”
话说到这份上顾年昔只好答应,毕竟是程家的孩子:“今日也不早了,就不留你了。”
程琰知趣地告辞,临走前忽然又回过头留下一句:“对了,我这几天都看见有一个人在这附近晃悠,戴着面具看不清是谁,你小心一点。”
白鱼锁好门去看顾年昔的表情,发现他只是迟疑了一瞬,就默认般的往东厨走:“饭是不是好了,吃饭吧。”
盛好一桌的饭菜,白鱼将筷子递给他,香气四溢却引不起她的一点食欲,她沉吟片刻:“是......是宋知吗?”
其实不用问,能这样跟着顾年昔的只有他,而且很明显顾年昔的行为是默许了他的存在。
“白鱼,我不可能控制住他,但是很多事对于现在并没有那么重要。”
顾年昔没有正面回答,他在逃避,说白了他还是舍不得宋知的,白鱼心里都明白,却只是笑笑:“快吃吧,菜都要凉了。”
程琰说交朋友就是实打实的要交朋友,三天两头往顾府跑,他这个人倒不是坏人,聪明归聪明,对人少有心计,过来谈天说地,插科打诨,若不是有落城那一方面的打算,顾年昔倒愿意交他这个朋友。
“我说年昔,我今天又看见那个人了。”
程琰托起一盆绿植,这是顾年昔新养起来的,他毛手毛脚地乱碰看得顾年昔心疼他的花。
“嗯。”顾年昔平淡地应着。
话题终结,程琰扁扁嘴,坐到他旁边伸手夺下他的书:“这么无聊亏你看得下去。”
“那是你不明白过上这种生活有多么困难。”顾年昔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抬头去看他,程琰果然低落了,这么几天磨着顾年昔也多少知道了一些他的过去,当然是在顾年昔允许他知道的范围内。
“你就真没想过复仇吗?我们把流花坊摸得差不多了,流花坊以前是皇室的暗杀组织——天城,联系上皇室说不定有希望解决流花坊。”程琰还是不死心,他就纳了闷,血海深仇摆在面前顾年昔怎么还能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
顾年昔只答承担不起,他的眼里空洞洞的,程琰不为难他只一下下为他心疼。
“得,走了走了。”程琰手背在脑后大步走了出去,刚踏出门口就见对面人影一闪,他起疑,直觉告诉他这其中有问题,移步跟上去。
这的路程琰熟透了,直接在对面的巷子里堵住了那个人的去路,嚷嚷起来:“你是哪家的小贼啊,好一段时间了啊,鬼鬼祟祟地在顾家这里做什么?”
那个人明显想摆脱他,一脚踏上墙壁就要飞身离开,程琰也毫不示弱,虽说轻功好像比不过他,但好在有所准备,一跃死皮赖脸地揪住他的腿。
一边把自己的体重压上去,一边喊:“小贼你别想跑!”
那人也慌了,直道:“白痴你小点声!”话音刚落,“噗嗤”一声笑响起,他们齐齐看过去,就见顾年昔站在街角,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场闹剧。
他本来打算一直维持这种关系,等实在维持不了再离开,可让程琰闹成这个样子,没办法不去管了。
不得不承认,没离开这里一是为了顾府,二来潜意识的不想离开他。
程琰仍旧拽着他:“就是这个人,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程琰,松开他吧,是我的故人。”顾年昔有点无奈,“下次别这么莽撞,换了别人你死了我都不知道。”
程琰放手,他对自己的武功还是有点自信的。
那个人没有要走的意思,顾年昔看着他,尽可能的面无表情,他多么希望那个人可以转身逃走,但现在即使他走了也没办法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了。
“年昔,他是谁?”
“我?我可是......”程琰抢着想回答,被顾年昔夺过话头。
“他是谁于你还有什么关系?”
看到宋知眉间隐忍的怒气,顾年昔感到心情很好:“程琰你先回去吧。”
他又转向宋知:“来都来了,进来坐坐吧。”
宋知低着头跟他走进顾府,白鱼站在门口眼看这两个人进了顾年昔的房,暗自咬紧了牙关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凭你的本事不知道程琰是针对流花坊的人,还敢天天往我这来?”顾年昔抱臂靠在门框上,抵上了门。
“你是在关心我吗?”宋知原本还沉浸在那个程琰的事里,听他第一句话还算让人满意,“我想见你。”
顾年昔的心仿佛漏跳了一拍,嘴里还说着不咸不淡的话:“你到底怎么样才能放手啊,我们不是早都商量的好好的吗。”
“那不是商量!是你自己私自决定!”宋知的音量不禁高了几度,“我宋知要得到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放手。”
“你还记得这里吗?”顾年昔朝窗外看去,眼神里满是孤寂,他站在那脆弱不堪,“你的人在这里杀了我的父母,夺走了我的童年,乞讨,挨打,杀人,都是你教会我的。”
一度沉默,这是他们必须面对的,又过于残酷的事实。
顾年昔感觉自己快站不住了,就在这时眼前一黑自己已经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包围,那个怀抱那么紧又那么温柔的恰到好处。
过往的一切全都咆哮着喷涌过来,不愿意接受的,一直以来逃避的,此刻都清清楚楚,顾年昔再也坚持不住,抱住宋知嚎啕大哭。
宋知更加用力地搂住他,感受着怀里人的颤抖和肩头的湿润,他内心的煎熬与压抑都真切地感同身受。他只想好好地给他幸福,好好地疼他宠他。
“年昔,让我陪着你吧,我想对你好。”
顾年昔紧紧抱住他,像抱住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他知道这么一来自己就是背弃一切,万劫不复。
他对不起顾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那些还想着为父亲报仇的人,可是他想对得起顾年昔。
所以即使抛弃过去的自己,他也不想再放手了。
抽泣的声音渐小,他说:“在一起吧,我们别再彼此折磨了。”
宋知除了狂点头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那些海誓山盟反而噎在嘴边,什么都不重要了。
门外,白鱼偷偷地落了泪。
后院里,程琰捂住了嘴,一脸的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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