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我没有罪，但我并不无辜

妈妈每次回家，身后都跟着许多男人，他们无一例外高大沉默，让纪清发自本能的害怕。

有一次，妈妈身后的一个男人，当着他的面把一个小男孩拎回家，重重丢在客厅的地板上。

他对他拳打脚踢，小男孩睁开明亮而凶狠的眼睛，望过来的那一刹，纪清的腿脚不可控制地跑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许，是想起了他的小狗。

很久以前，它也曾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就好像，他是它唯一的信赖，他会对它不离不弃，直到永远。

尽管他知道，他永远失去了它，但心中的愧疚和遗憾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反而与日俱增。

纪清把小男孩抱进怀里，失声痛哭。

小男孩咬了他，很疼，很真实，于是，他哭得更厉害。

妈妈走过来，蹲在他的面前，用手指蹭他湿润的脸颊，明媚的眼眸盛满动人笑意，纪清看呆了。

“儿子，为什么哭？”妈妈明知故问。

纪清按住小男孩想扑过去咬妈妈的脑袋，把他牢牢抱在怀里，眼泪再次掉下来。

“不是我想哭，是我忍不住，妈妈，眼泪它不听话。”

“你不能养他。”妈妈轻而不容置疑地说。

纪清知道，他不是小狗小猫，也不是三声，他不能养他，他只是，只是……

他不知道。

妈妈身后的男人把男孩从他怀里夺走，而他被妈妈抱起来，踏上楼梯。

他停止哭泣，对小男孩挥手告别。

慢慢的，他开始明白，眼泪不能改变什么，他也不能，他哭泣是因为心里难过，还因为他知道自己无力改变这个事实。

所有惨痛的事实。

他以为他停止了哭泣。

十岁之后，他长大了。

他不再让周管家送他上学，但周管家总是拒绝，于是他产生逆反心理，开始与周管家作对，任何周管家期望的事情，他都不会如他所愿。

他逃课，打架，抽烟，喝酒，混迹街头巷尾，同一些不良少年结交，甚至被送进警局。

那样的生活持续两三年，久到他快要以为，往后的人生都是如此，不堪和失败，某天横死街头，或者死于一场斗殴。

直到被绑架，被人捆住手脚堵住嘴巴塞进行李箱，他能听见外界的声音，却无力呼救，无法自救。

说实话，他曾憧憬过死亡，在那些惨痛的事实发生后，他曾天真地幻想过死亡的美好，那样他就可以继续自欺欺人，靠着减轻悲痛度日。

他没有罪，但他并不无辜。

直到现在，被绑架，被丢进大海，冰冷海水的涌入夺走赖以生存的氧气，死神的迫近令他清醒又痛苦无比。

直到现在，他才惊觉，他不想死。

他以为自己长大了，其实他没有，他不过是一个任性的、叛逆的、自私的、即将死去的小孩子。

这一刻，他想起他的姥姥。

那个满头银发总是将生活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女人。

她最后是微笑着死去的。

不知他是否也能像她那样优雅地死去？

但他还不想死。

求生的本能在电光火石间被激发，他奋力挣扎，试图挣脱绳子。

他尝试很多遍，然而就像当初他挣不开周管家的手去找他的小狗一样，这次他同样挣不开捆住他手脚的绳索。

窒息向他袭来，意识逐渐模糊，他犹如置身冰天雪地，沉睡短短几秒钟，又好像沉睡许多年，痛苦的事实和不堪回首的行径离他远去，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只有嘴唇冰凉的触感，真实地提醒着他，活着。

他睁开双眼，于人间看见罗蛮。

罗蛮的眼睛不再明亮，眼角被化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从他侧脸的轮廓流下，滴在纪清脸上，一如几年前，他无法停止的泪水打湿他脸庞。

他没有死。

罗蛮注视纪清，眼睛异常平静，“你还是这么爱哭。”

纪清哭着朝他笑了，这次哭泣却不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开心。

他抱紧了他。

这场搭救，更像是一场起死回生，从今以后不再迷茫，它让他知道，他能与过去的自己和解，亦能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

妈妈将绑架他的凶手交给他处置。

纪清放走了他。

不是因为他泪声俱下地向他求饶，也不是动了恻隐之心，只是那天大难不死，那样明媚的天气，实在不适合死亡。

妈妈没说什么，她将罗蛮派到他身边，从此保护他。

罗蛮有着一双凶狠的眼睛，同学们不敢同他说话，他毫不在意。他和妈妈身后的男人是同一类人，他们同样强大，无坚不摧，仿佛没有什么能真正伤害他们。

纪清每天都能看到他眼角的伤疤，并不丑，那是英勇的象征，但罗蛮显然不这么想，每次他盯着他看时，他总是恶狠狠地警告他不要再看。

“你的眼睛很好看，我特别喜欢。”

为了证明自己是真心的，纪清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眼角，罗蛮没有避开，或者说，他忘了避开。

然后，他揪住纪清的衣领，一把将他推在墙上，表情异常愤怒。

纪清后知后觉明白，自己刚才不经思考的行为有多么鲁莽和无礼，急忙道歉：“对…对不起！”

罗蛮怒极而笑，眼神复杂，有一瞬间深不可测。

“小少爷，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这是他第一次叫他小少爷。

纪清察觉到自己内心的不安，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低声道：“抱歉，阿蛮。”

罗蛮粗糙的指腹摩挲脖颈，突如其来的触碰让纪清忍不住向后躲。

罗蛮沉默不语，接着，他后退一步，上挑眼尾斜睨过来，满是压迫，却说不出的好看。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他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自那以后，出于对自己行为的冒失和罗蛮显而易见的抗拒，纪清和罗蛮渐渐产生距离感。

他一如既往地在身后保护他，他日复一日地重复想要的生活，只是他们不再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