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安息吧

许星昀住院治疗五天，终于被允许出院了。

陆承江亲自开车接他，在车上才告诉他许霞前几天突发心脏病做手术一事。

许星昀担心不已，立刻就要去二二六人民医院看望祖母。

他们赶到医院，在走廊里正好和孙屿迎面相遇。孙屿正好要去查房，于是三个人一起来到许霞的病房。

这里很安静。

许霞平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正在沉睡。不，看上去更像是昏迷不醒。

许星昀转身，面对孙屿。“奶奶怎么了？”

孙屿面对许星昀小鹿一样的清澈眼眸，竟有些不忍心告诉他真相。

但是，许霞的身体状况早晚都要通知许星昀这个家属，所以只能狠下心来揭示事实。

孙屿尽量用最平缓的语气说道，“星星，你祖母接受手术之后，脱离了生命危险。

但是，她只能保持现在的状态，也就是说，她不会从昏迷状态中醒来了。”

许星昀的脑子嗡的一下爆炸开来。孙屿哥的意思是，奶奶以后永远是……植物人了吗？

许星昀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上一次和奶奶见面，是在长京大学运动会开幕的前一天。

那天晚上离开病房的时候，一切都极为平常，许星昀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是他与祖母清醒时见的最后一面。

我出生时，母亲去世。

那个禽兽不如的父亲立即把我扔给奶奶，从小到大我们相依为命，您没有抛弃我，而是辛辛苦苦把我养大。

我还没来得及回报您，我们就要以这种方式永远告别了么？

许星昀不由得泪水上涌，绝望地蹲在地上，将头深深埋进自己的手臂里。

压抑不住的啜泣让尚未痊愈的伤口撕扯作痛，许星昀希望自己在做梦，或者这是在游戏中。

可是事实真实而残酷，面对生老病死，谁都无法扭转终局。

陆承江无声地在许星昀身边蹲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在这种时候，说任何话都只会让他雪上加霜，只能用肢体的语言略作安慰。

孙屿平时见惯了生死离别，此刻竟有些许动容。

他转身回办公室取来一个信封，轻声说道：“星星，祖母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许星昀擦擦眼泪，从孙屿手中接过信封，打开，站起来仔细读，双手颤抖着。

许霞的字迹十分工整，每一笔都写得极为认真。

这是一封遗嘱，许霞特意交给医生，让出现意外之后交给许星昀，而孙屿显然照做了。

可以看出来，许霞想让这场终将到来的告别显得轻松一些，在信中回忆了许多祖孙二人的点滴趣事。

许星昀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下来了——往昔的美好时光仍历历在目，但是奶奶却再也不会和我一起笑着回忆了。

“你不知道得了癌症之后，重复的治疗过程是多么枯燥和痛苦。

你来医院看我，是我每天最快乐的时候。

星子，不要难过，奶奶希望你永远开开心心的。

答应奶奶，不要哭，要坚强，要有尊严地活着。”

许星昀看完最后一句，泪水如注，眼前模糊成一片雨帘。

本来，新药已经在治疗中应用了，可以大幅提高治愈的几率，本以为奶奶恢复健康有望。

但是谁能想到，夺去祖母意识的竟然是意外出现的心脏病。

许星昀盯着祖母手臂上插满的管子，缓缓滴落的药液，扣在口鼻上的呼吸罩，呆呆地愣神。

有尊严地活着。这样怎么算是有尊严呢？

靠冰冷的机器维持医学上的生命，但是却永远不会醒来，永远不会拥有生命的鲜活。

许星昀突然想起几个月之前的事。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来看望祖母，发现对面的病床上新来一个病人，毫无自理能力或者意识，被人照顾时像一件物品一样，任人随意摆弄。

许霞怜悯地看了看对床的病友，叹了口气，“星子啊，你说人到这种地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么折腾自己，还不如安生地死了。”

祖母悲悯的话语仍在耳边回响，许星昀擦干泪水，弯腰在此刻已经毫无知觉的祖母的脸颊上亲了亲。

祖母，我想将您永远留在身边，但是我不能这么自私，我要好好想一想，如果您亲自做出选择，会是怎样的答案。

许星昀静默地立在病床前，陷入沉思。

许久，他面无表情，缓缓走向床头，伸手摘掉了祖母的氧气面罩。

“星星……”孙屿的惊呼从身后传来，许星昀觉得那声音与自己隔着一层膜，闷闷地响起回声，音色突然变成了祖母的样子——

“星子快来，奶奶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锅包肉。”

“星子不怕，世界上没有鬼。”

“今天有人欺负星星了吗？”

“星子啊，别熬夜了，早点睡吧。”

“星星要报哪个学校啊，想学什么专业？”

“星子别担心，奶奶没事。”

许星昀放声大哭，泪水奔涌，艰苦的生活因为祖母的爱而变得温馨，让人拥有继续前行的动力和勇气。

所以，许星昀在嘲笑他没有爸妈的同学面前昂首挺胸，不再怯懦；

在夜晚独自穿过小巷的时候，不再怕黑；

淹没在题海里迷茫的时候，重获学习的动力——

他要为了自己，为了祖母，过上更好的生活。

功夫不负有心人。

许星昀一路顺利，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长京大学心理学院，让曾经嘲笑他、羞辱他的人只能尊重，只能仰望。

但是现在，那个曾经教导我、呵护我、保护我的人，却离我而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极度的痛苦使人麻木，泪腺已经接近干涸，吞下的泪水化作尖锐的利刃，一寸一寸剖开咽喉肺腑，一刀一刀剜掉许星昀的心脏。

他捧在手中的，是一个人能留给世界的最后的东西，让爱她念她的人有些许精神的寄托。

许星昀无声地蹲下，用手指刨出一个小坑，将黑色的骨灰匣放了进去。

而旁边的松树枝条鲜嫩，在微风之中轻轻摇动，它才刚刚开始在世间的新生。

许星昀将树根处的土压实一些，轻轻亲吻树干，看着它稚嫩的颜色。

“奶奶，安息吧。”

陆承江默默站在许星昀身后，无声地陪伴他，看着他所做的一切，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的开端，到黑夜的终结。

橘色的朝阳从山丘背后缓缓升起，让松林笼罩在一片温暖的柔光之中。

小松树的松针上面挂着露水，折射着阳光，焕发出勃勃生机。

许星昀站起来，眼眸中倒映着橘色的辉光，心中渐渐升起一丝希望。

祖母啊，您不要担心，我会如您所说，坚强起来，有尊严地活着。

陆承江从背后抱住他，眼中同样倒映着明亮的暖色光芒。

“看，太阳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