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宸国二十一年,季春。
玉兰枝上冰心成簇,色如羊脂玉般,临覆红墙,沐着春阳,迎风怒绽。
芳馥盈袖,春色撩人。
乾清宫却跪了一地,众是垂首掩面低泣,哀涕伤凄。
山之将崩也。
“父皇啊,您要是走了,儿臣绝不苟活!这江山儿臣也不要了,随便给谁都行!”宸帝正欲与跪伏在榻前的太子萧世稷交心一番,怎料对方忽地哭吼了声,猛然拽住了形销骨立的帝王:“父皇,儿臣不想当皇帝……”
涕泗横流,好不狼狈。
跪地臣子,眼底皆涌上黯然之色,缓缓摇了摇头。
此子难堪大任。
“咳咳咳……”龙床上的人闻言,一时未能受住,复又厉咳起来,一口气几度咽了下去。
“陛下……”
床前又是阵阵哭嚎,惹得宸帝神思恍惚,愈发昏沉难捱。
“咳咳咳……”少顷,他终是沉沉地叹了口气,费力地挥了挥手,闭着眼唤了侍候多年的太监陈顺:“小陈子,着……着人都退下罢。”
“是。”那唤来的太监躬身礼了礼,转而抬首遣去了众人。
却见他神色淡然,眼底分明没有丝毫悲戚。
“父皇!父皇——”萧世稷死死掰着床沿不愿松手,最后仍是被侍卫架了出去。
“悲哉,悲哉……”待此间静默无声,宸帝心下绞痛,欲锤床泄愤,可气力迫近惮竭,自是无法做到了,只得狂睁着眼,老泪纵横。
他此生唯钟情于先皇后,两人本该良缘永缔,奈何情深不寿,皇后诞下太子后便早早去了。宸帝本就许不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而后只得把半生所有的眷爱尽数弥补给太子。
怎知造化弄人,太子而今二十有六,心性纯澈好比稚子,无才无德自……无能。
这江山若是交付于他,必是败期既定。
可……这是他唯一能为先皇后践实之诺。
他尽余生之力,早已为萧世稷铺好了前路,此行长久何如,皆是命数。
纲常伦理早于宸帝弃如草芥。此生,为夫,为父,而后为君,已被他奉为圭臬。
浊泪晕湿了半边枕襟,宸帝脱离力般地闭了眼。
“咳咳咳……”没给他喘息的机会,一声闷闷的低咳猛然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床榻前涌来阵淡淡幽幽的药草气,再睁眼时,榻前已立着抹灼目的红。
“父皇可是无话对儿臣说么?”
来人姿容清绝,眉眼如画。以久病缠身,那双本该张扬的凤眸,却染上了丝丝缕缕的病气,眼尾也泛着不甚明晰的红意。面比雪白,身姿孱弱。
一身红衣,竟倒是衬出几分昳丽。
当真是,像极了故去的阾贵妃。
宸帝正出神之际,眼前第二子萧玄泽又抵唇轻咳起来,面色随之愈加苍白了几分。
“你怎么……”
“土命逢辰巳,童子定无差,命犯五关,厄运缠身……”还不等宸帝一语道尽,萧玄泽忽然自顾言语起来,声似玉珠落盘,嘴角噙着淡淡笑意:“父皇,您当年让国师为儿臣卜了一卦,直言儿臣天生童子命,活不到廿八岁,可儿臣现已二十又九,不还是好好站在这儿……”
“可见……”萧玄泽忽然俯下身,沉声道:“父皇啊,我命由我造,您失策了……”
“呵……”宸帝却是冷哼了声,看向萧玄泽的眼神里,竟有了些许可笑的怜悯:“你还不知道吧,早年朕就给你用了无可解,这世间无药可解。算来,你这幅身子骨到了如今已是极限,你最好——”
还不待宸帝言尽,萧玄泽忽地掏出枚粗长的银针来,缓缓逼近。
“大胆!你要做甚?!”宸帝无端心悸,重重喘了起来:“来人!来人!”
殿内除了挺拔烈烈的红,无人回应。
“陈顺,你还愣着做甚?还不替朕将这个孽子轰出去?!”这会儿,他才瞧见了还立在旁侧,方才那个唤做“小陈子”的太监。
对方闻言,只是蹙起了眉头,眸光阴鸷地盯着他。
“你……”宸帝心下忽地一沉。
殿中宫人侍卫不知所踪,透过渐黯的天光,隐约可以瞥见外头刀甲的肃寒,乾清宫已被御林军围堵得严实非常。
“父皇啊,您终于肯承认了么?”萧玄泽骤然抬手揪起了宸帝的襟口,狠狠地将人提了起来:“虎毒尚且不食子,您可真狠啊。”
“呵呵呵……你以为你母后那个贱人又好得了哪儿去?!”宸帝呼吸一时滞阻,仍是疯笑起来,瞪着昏浊的双目死死剜着对方:“那个贱人明知朕心悦她的长姐,却心思歹毒设计害得清清难产而死!又给朕下药,生下你这么个孽种!”
望着眼前这副同阾贵妃极其相似的容貌,他的眼底满是恶意:“那个贱人不惜用药糟蹋你的身子骨,让你打小就病榻缠绵,坏了底子,就为了博取朕的怜惜——”
宸帝思及此处,忽地心生快感。
“朕便成全了那个贱人,特意着人给你用了无可解,权当助你一场,送你上路。”
无可解——如其名,无药可解,发作时高热难退,痛催心肝。终,犹万蚁噬身,脏器衰竭而亡。身中者,命不过而立。
“你和那个贱人都该死!都去死!”宸帝死死地抓着萧玄泽的手,脸上癫狂愈显。
“……呃!”忽地,他浑身猛然一震,哇地吐出口黑血来。
反观萧玄泽,指尖捻着刚才那根银针,堪堪从宸帝方才喝过的药碗里探出来。
整枚针却已然发黑!
“你——”宸帝揪着床幔,鄂然望向了一身戾气的陈顺。
自己所有的起居膳食,素来皆由他打点,此药,和他脱不了干系。
下一刻,萧玄泽果然轻笑了声:“也折磨了父皇好些时日,这幅毒药没白用。”
“你……”宸帝渐感气竭,黑血不断地从他的口鼻间涌出。
“父皇,您不知道吧?”萧玄泽见人这般,眼底的笑意愈甚,惹得眼尾的红意更添几分:“陈公公可不姓陈,他可姓付啊……”
“付氏长子,付昱。”
“儿臣可是用了好些手段,才将付公子放在父皇身边呢……”
原来如此!
宸帝眼前一阵晕眩发黑,挣扎着指向了陈顺,却发不出一个字。
十二年前,右相付玉成极力主张废太子,甚至不惜在朝上迎头撞柱,以命死谏。
右相两朝元老,刚正清廉,不失为文人表率,满朝文官尽然附和。
宸帝仍一意孤行,誓不废储。
时后不久,右相府却私现龙袍,且其包藏祸心,窃养精兵,欲图谋反。龙颜大怒,是以将之下狱赐死,连坐其家,满门抄斩。
纵有冤,不可申,天子即为道——
君要臣死,臣必得死。
“昏君!拿命来!”付昱再也克制不住了,抽出柄短剑骤然朝宸帝刺了过去。
“付公子,稍等。”萧玄泽抬手微拦,转而从袖中掏出宸帝拟好的皇诏,信手抖落,眸光晦暗不明:“父皇啊,这诏书……”
“嗬嗬嗬……”污血抵在喉间,宸帝发出垂死般破碎的气音。一双灰败的眼,直直地望着箫玄泽。
殿内的火盆燃得正旺,只听得一声嗤笑,一纸皇诏骤然化作灰烬,融了飞尘。
“噗——”气血翻涌,宸帝兀然又吐出一大口血。
“你胆敢……造……造反?!”他拼死拽住了萧玄泽的衣角,眼底凶光翻腾,势要将人一同拉入无间黄泉:“无可解……在身……你个病秧子注定难逃一死!这龙椅,你又能坐的了多久?!”
东风忽从半掩着的窗隙涌入,吹得萧玄泽一身赤色衣袂翻飞,白玉簪子束着半散的青丝轻飒扬起,他一阵掩唇低咳,唇间顿染点点朱红,平添几分艳色。
抬眸望来——
公子俊美无俦,矜贵又脆弱。
他无甚在意地揩去了嘴角的血丝,转而轻拢了肩头披着的红色大氅,宛若听了天大的笑闻般,琅声轻笑起来:“儿臣何时说过要争这个皇位了?儿臣忠的可是五皇弟……”
“什……什么……”宸帝气结,半晌没了言语。
五皇子萧云风仁德好施,求贤如渴,民间风评甚佳,言其大有明主之相,朝中亦不乏有拥其为君之势,可他分明私下派戮羽营的人有所解决……
还未等宸帝深作细想,他兀地望向了仍站在一侧,十指已然成拳的付昱,又扫了眼笑得嘲弄的萧玄泽。此时此刻,他才从糊涂中醒悟,恍然明白了一切。
付昱何止是个寻常的太监,除却这层身份,他亦是宸帝所扶值的戮羽营中,最为信任的心腹——
偷梁换柱,舐糠及米!
眼下势况如此,朝中余下耳目归属何处,无需再想。
宸帝没想到,到头来竟被他素来不屑一顾的病秧子摆了道。
二十几载的厌仕无争之态,不过是为他在这诡谲朝堂上,遮了那对弈人的身份罢了。
宸帝眸间杀意更甚,挣扎着想伸手再度攀上对方的衣摆,终究还是徒然地坠了下去。眼角淌出两行血泪,气息趋弱,已然是残烛倾颓,命之将衰也。
萧玄泽微眯凤眸,看着榻上的人还残着一口气,漠然地俯下了身,凑到了濒死的帝王耳畔,吐气如兰,却字字诛心:“父皇,如今地步可是您咎由自取的,怪不了谁……”
“放心,儿臣不会让你孤身渡黄泉的,稍后——儿臣便送太子殿下来陪您上路……”
“你……”宸帝猛地吐出口血来,凄惨地怒睁着失光的眸子,头重重一歪,再无动静。
“皇上驾崩了——”付昱扯着嗓子高喊了声,心底快意酣畅。
纵目远望旻都方位,他兀然红了眼眶。那是先父欲要告老还乡之所,亦是其枉死后残魂却未能回归的遥遥故里。
—
萧玄泽料理好一切,回到雍王府已是戌时。
方才在马车上,他便觉头晕胸闷,中宫绞痛,喉间更是止不住地涌上阵阵腥甜,“无可解”似是又有发作的迹象。
他已服了用以抑制病症的药丸,如今却仍是脚步虚浮,气短心悸。
堪堪阖上门后,屋内忽然传来一声闷响,萧玄泽尚未来得及出声,整个人就已经气力不支,颓然倒在了地上。
付影回来时,雍王的房内已吹了灯。
青年一身玄色劲服踏着夜色而来,最后抱着剑,静默地倚在对方的门外。那张常年冷若冰霜的脸上,竟难得地浮现抹淡淡的笑意。
狗皇帝已死,大仇得报,曾枉死的付府亡魂,终得告慰。他……也可以随兄长一同回旻都了。
只是,如今付影多了一份羁绊,还有一人他久难割舍。
对主上生了不该有的龌龊心思,以下犯上,本就触了暗卫大禁,更遑论是雍王这般惊才绝绝,杀伐果断之人。
他这心思若被正主觉察,无异于玩火自焚。
刀剑血海付影都漟过,无数次,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他都爬了回来。
支撑他的,除了滔天的仇恨,余下的便是那一袭飒然灼目的红衣了。
死,付影是不怕的。
但他怕的是,那人从此一脚把他踹得远远的,让他再也见不到。
箫玄泽何许人也,此间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付影望着院中隐隐绰绰的竹影,嘴角的笑意已然消失不见,他轻声叹了口气,垂下了浓密的眉,一双深邃的星眸里覆满怅然。
骤然间,一丝淡淡的血腥气让他猛然回神。忧心房内人,他没再多想,推门而入。
只见——
地上赫然躺着个人!
付影瞳孔骤然一缩,当即挥手燃起了烛火。
萧玄泽无知无觉地倒在地上,青丝凌乱,红唇染血。远远望去,恰似红梅欲临凋败。
“王爷!”他旋即收剑入鞘,脸色猛然一白,后背已是冷汗涔涔,三步并作两步将人打横抱起轻放置榻上。
“王爷……”付影替人将嘴角的血迹擦去,双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执起那人素白的手腕,探上脉。
“脉象虚浮,盖是寒气入体……”
接连几次,皆是如此。
付影蹙着的眉头愈发紧了,欲起身传信将东厢的神医莫达唤来。
怎料,还没等他站稳,榻上的人就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抬手猛地拉住了他。
“阿影……”
萧玄泽方才恢复了些精力,这会儿,力气倒是不小。
付影一时不防,被人拉得身子往前栽去,最后实实地落入了那人的怀抱中。
他心忧压着身下那如瓷玉般脆弱的人,撑起身子就打算起来,却被那人又是一带,又贴回他的胸膛上。
“王……”还不等他再度言语,对方修长的手指已经轻抚上了他的面颊,带着点点寒凉,勾起酥麻,引人颤栗。
付影死死咬着唇瓣,极力克制。
头顶却忽然传来一阵轻笑,萧玄泽的手指也点上了他的唇,缓缓摩挲着将那见了齿痕的唇瓣解救出来。
“阿影,你唤本王什么?”红衣美人忽然凑近了些,望着付影,一双凤眸深邃又炙热,清幽的芙蕖香裹着淡淡的药草气,无端让人深溺。
“王……王爷。”付影愣怔地望着眼前面容俊美的人,呆呆地唤了唤。
彼此心底埋葬的情愫,冥冥欲出。
“错了。”萧玄泽低声说了句,下一瞬,微凉的唇便吻上了付影的眉心处,那道不甚明显的伤疤上,温柔且缱绻:“我还是更喜阿影唤我的字。”
世人谓之生离死别,常言长痛不如短痛。昔日,萧玄泽亦是这般想的,可真到了如今地步,他开始后悔了。
他不愿把这份心意死守着带到棺椁里,他想要眼前这人,永远记住自己。
积阻在付影心中的那道结也骤然松释,他的眼眶此时竟兀然红了。
“啪嗒啪嗒……”几滴泪水随之打在了萧玄泽的脸上,带着温存的热意。
他何其有幸。
“子……子鸿。”付影慌乱地帮对方擦去了自己落下的眼泪,喃喃轻唤。
全然失了平日里深敛自持的气度。
案台上的灯花正落,烛火骤然一曳,堪堪熄灭,床上的纱帐也随之落下。
两人的位置顷刻颠倒,箫玄泽肩侧落下的青丝同身下那人紧紧缠绕,不分不离。
他附身吻去了对方眼角的湿润,唇瓣沿着滚烫的面颊,一路向下描摹,去寻那一处温软,贴上后,两人便热烈纠缠着。
“阿影……”
“子……子鸿……”
衣衫腰封凌乱散落,人影幢幢,床幔上坠着的流苏也颤颤摇晃,隐隐似有水声潺潺。
“阿影,还疼不疼?”期间,萧玄泽碰了碰付影后腰处那道趋于虚无的疤痕,指尖微颤。
“子鸿……不疼了……”付影被身上人拨弄得意乱情迷,眼尾沁了泪,早已顾不得细想。
他分明不曾和萧玄泽提及自己那时受过伤,那处浅淡的痕迹也微不可察。黑暗里,对方是如何知晓那道曾经的伤。
无非是那人如无数次那般,预先用特制的迷香将人拉入梦乡,再偷摸替人抹上药膏,撑着病体坐在榻边静默地注视着心上人,一双凤眸里,流转的皆是滚烫的情谊。
次日天光熹微,他便让莫达拿着药膏,扣开付影的房门,进去之后又好一通胡编乱造,遮去实情。
“……呃”
来时凶猛非凡,终究难抵力不从心。
萧玄泽忽地起了高热,脱力般地昏在了付影的肩头。
“子鸿!”付影魂都吓掉大半,半夜把睡得死死的莫达从床上拽了过来。
“……”
“脉象虚浮,寒气入体……”莫达捋了捋白须,第三次诊出这么个结果。
“你——”话还未说完,只感一阵寒意袭面,下一瞬,一柄长剑就抵在他的脖子上。
付影正蹙着眉头死死地盯着他,一双眸子里冷意翻腾,分明还夹杂着些许逼人的杀意,脸色更是阴沉凝重。
“冷静,冷静……”莫达用指尖拨了拨剑尖,忙赔上一脸笑。
“咚。”付影却忽地把手里的小瓷瓶扔到了他的脚边,发出一声脆响。
里面装着的,正是箫玄泽随身携带,经莫达之手配出来的药丸。
“马钱子,关白附,川乌……”付影缓缓逼近,持剑的力度不由加大,沉声道:“王爷的寒症竟需这几味毒药材?”
剑锋刺得深了,莫达的脖颈处也见了红。
他脸上的笑终归是没拉住,缓缓摇了摇头。
方才他已经探出雍王的脉象——
浮数之极,至数不清,微弱不应指,死脉也。
再瞒下去,也毫无意义了。
“无可解无可解,无药可解……”见付影持剑的手一松,莫达轻而易举把剑拨开了,侃然正色:“唯有以毒攻毒,加以压制,延命续寿。”
“什……什么?!”长剑遽然坠地。
付影撑着床沿才堪堪站稳,双眼登时变得猩红,一颗心疼得无以复加,有比千万根银针反复穿插。
他自然知晓“无可解”这副毒药,阴损歹毒,摧人心智。且——
身中者,命定不过而立。
莫达顺势把箫玄泽回回给他上药的事,也尽数告知了他。
“王爷有意瞒你,这番心思,想你理应明白。”言罢,他以长者的姿态拍了拍付影的肩膀,欲起身出去煎药,忍不住摇头:“寒来暑往,华不再扬,好好怜取眼前人啊……”
“子鸿……”付影的眼早已红得彻底,踉跄跌坐在榻边,握住了那只垂在榻边冰冷的手。
一颗心,如坠冰窖。
—
翌日迟暮。
榻上的美人长睫微颤,恍惚地睁开了眼,付影满是忧急的神色便兀然闯入箫玄泽的视野。
“王爷……”对方复又握住了他的手,声音嘶哑不堪,没了半分往日沉稳的气度。
付影眼底泛着淤青,双眸通红不已,想来,这人又守了他一夜。
“咳咳……”萧玄泽本欲想打趣他几句,还未言语,喉间便涌上股剧烈的痒意,忍不住抵唇咳了起来。
见此,付影慌了手脚忙替他顺气。
萧玄泽努力扯了扯嘴角,开口安抚,声音却虚浮无力:“昨日染了风寒,阿影不必忧心,我……”
无意瞥见房内的莫达今日动作有些心不在焉,对上自己的视线,莫名还有些躲闪,付影更是眼眶愈发红了起来,似要落泪。
萧玄泽低低地咳了声,止了话头,心虚般地垂下了眸子:“阿影,你都知道了啊。”
“……”付影没接话,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
“在下告退。”莫达自觉离开,合上了门。
两人相对无言。
“阿影,我……”
“子鸿,院中的梨花开了。”付影忽地打断了萧玄泽的话,取来件红色的大氅替他披上,轻声笑道,语气极尽温柔:“我扶你出去看看。”
是了,他最爱梨花。
有意掠去的话头,所谓缘由本无需再过深究。
推开门——
馀香入衣,阶前落雪。
两人并坐庭前,共赏枝头梨花白。
萧玄泽神思愈发惝恍,迷离不清地轻声话起从前。
“阿影,我记得当时把你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么个梨花压枝的日子……”
“嗯,我记得。”付影应着他。
“当时看到你那双眼睛里汹涌的杀意和滔天的恨,我就在想……”萧玄泽压下喉间上窜的腥甜,停了一瞬,继续道:“一定要把你锻成,属于我的那一把最锋利的剑。”
还不等付影回应,箫玄泽忽地轻笑了声。
“却不想,那个不苟言笑,拒人千里之外的少年,心思倒细腻的很。我每年生辰,他都会特意给我煮一碗长寿面,我卧榻不起之时,他会衣不解带地傻傻守在榻边,待我醒来,又故作无事般地逃开,每逢出任务,他都会拼了命地去达成,就为了不让我失望,博我笑一笑……”
萧玄泽动了动嘴唇,本欲再说些什么,却猛然偏开了脸,沉下呼吸咳出一大口血,苍白的唇顷刻染上了猩红。
脸上残存的血色褪得彻底。
“子鸿!”鲜红的血刺痛了付影的眼,他忙把人揽靠在肩头,心疼地替他揩去嘴角的血丝。
“咳咳咳,无妨……”萧玄泽撑着气力摇了摇头,握上了付影的手,忍下脏腑内剧烈的疼痛,强笑道:“阿影,我早就错了。你不是任何人所谓的利刃,你就是你,我的阿影……”
“我早已心悦于你,许多年了。”
“子鸿,我知晓了,我知晓你的心意了……”身侧人的脸色越来越差,唇色更是淡得几乎没了颜色,付影搂紧了他,声音发颤:“走,我们先回屋,我去叫莫达帮你看看……”
萧玄泽只是紧了紧握在手里的温度,喃喃出声。
“阿影,深巷飞花,长河落日,这世间的青山碧水,我都想看看……”说着说着,他止不住地闷闷低咳了起来,嘴角渗出的血如何也擦不尽,声音渐渐轻不可闻:“想来,此时阿影故乡的梨花也要开了,你先带我回旻都看看,好不好……”
“好,子鸿待你身子利落了,我们即刻启程……”付影极力忍着不让眼泪落下,声音却早已颤抖嘶哑。
“阿影……”
“阿影,好冷啊,你替我暖暖手吧……”渐渐地,萧玄泽微微哆嗦起来,整个人的身子开始发冷。
“子鸿……”
“阿影,我有点累……”萧玄泽的声音愈发弱了下去,缓缓阖上了那双渐渐失焦涣散的眸子:“我睡一会儿,就睡一小会儿……”
“阿影,长寿面做好了记得叫我……”
“阿影,带我走……”
付影的肩头骤然一沉,那声声堪比气音般破碎的叮咛,辗转飘零,消散如风。
冰凉的泪终归落在怀中人失了生气的脸上。继而,汹涌不止。
“子鸿,生辰快乐。”
“长寿面我早就做好了,不过现在该坨了,我们现在就走!到了旻都我再重新给你做一碗……”
付影抬手拂去了落在箫玄泽发间的梨花瓣,垂眸吻上了他的眉心,起身将人抱了起来。
“子鸿,你别睡得太深,到了我便叫你起来……”
满院春华未尽,如今已是满怀萧瑟。
一道玄色怆然打翻烛台,晴虹颓然倾倒,火舌肆意绵延,顷刻吞噬了偌大的雍王府。
—
今日是他二皇兄的生辰,萧世稷心里念着,特意去西市买了好几串糖葫芦,待会儿等皇兄过来了,他便把所有糖葫芦都赠与他,皇兄定会很欢喜。
萧世稷再度用手扯了扯嘴角,红着眼极力做出个笑样来。父皇崩了,他很难过,可皇兄不喜他哭,他稍后定要笑着把糖葫芦送给皇兄。
他的二皇兄,可喜欢吃糖葫芦了。
十岁那年的雪夜,萧世稷刚从宫宴回来,领宫人在御花园闲逛,恰好碰上跪在冰天雪地里的二皇兄萧玄泽。
分明已值隆冬时节,他的二皇兄还穿着一袭素白的薄衫,任凭风雪摧折,他却还是跪的得笔直,宛若苍茫天地间一棵坚韧挺拔的雪松。
手里握着的糖葫芦,萧世稷无端觉得苦涩起来。
“皇兄……”他忙命人给对方披了件厚氅,举着伞颠颠地跑了过去,将之打在了他的头顶,为跪着的人遮去了全部冬雪。
垂眼对上的,却是那人厌恶敌对的眸光。
“皇……皇兄。”萧世稷蓦然被吓到了,微不可察地往后退了几步。
漫天的寒雪再度落回了那人单薄的身上,看着就让人心疼。
“……”
萧世稷壮着胆子又上前几步,执拗地要为他撑伞,他忽地看向了自己手里的糖葫芦,心里有了主意,当即便笑着把糖往萧玄泽嘴边送:“皇兄你尝尝,很甜的,我……”
“啪——”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对方却兀然抬手将他手里的糖葫芦打落,通红着双眼推了他一把,朝他吼道:“滚,我讨厌吃糖葫芦!”
“大胆!敢这般和太子殿下说话,奴婢看你是……”同行的嬷嬷见状,抬腿就要上前掌掴,只是被回过神的萧世稷拦下了。
“我知道了!皇兄你定是觉着那串糖葫芦是我咬过的,这般才生气。”他说着便从雪地里爬了起来,神神秘秘地在袖袋中好一番摸索,果是又掏出了一串糖葫芦,眉目弯弯地又凑到了小玄泽的眼前:“皇兄,这串我没动过,你尝尝,真的很甜!”
“……”
萧玄泽别开脸不愿吃,萧世稷便一直固执地往他嘴边送,推推搡搡之际,一颗糖葫芦就被他稳稳地送进萧玄泽的嘴里。
“怎么样?皇兄,这糖葫芦甜不甜?!”萧世稷一脸得意,把手里的糖葫芦径自塞到了对方的手里,连同那个被捂得温暖的小暖炉也一并推了过去。
寒风吹落梅树枝上几朵衰颓的梅花,凄凄坠落,苍茫风雪里,他却清楚地看到那人微微颔了首。
萧世稷顿时喜不自胜,挽着萧玄泽的胳膊就打算把人拉起来:“下这么大的雪,皇兄快回宫烤火吧。”
对方只是直摇头,死活不愿起来。
见人如此,萧世稷一掀衣摆,便是同萧玄泽一道跪在了雪地里。
他刚跪下,对方却蓦然身形一晃,软软地倒了下去,起了烧。
萧世稷赶忙替人宣了御医,随后好几日都会跑去阾贵妃的宫里看他。
小小桌案上的糖葫芦,渐渐也快堆得放不下。
他后来才记起,萧玄泽被罚跪在雪地里的那一日,正是对方的生辰。
可他不知道的是,那日,待萧玄泽极好的一个婢子,托人从宫外给对方带了串糖葫芦算作生辰礼,却缘而被阾贵妃处以杖毙,送了性命。
先皇后最喜糖葫芦,阾贵妃便不许此物入了她的眼。
萧世稷心性纯稚,只当他的皇兄也是如他一般,心里亦是钟爱着糖葫芦。是以每逢对方的生辰,他总会拿着几串糖葫芦去寻那人。
一晃便是许多年。
少时那抹纯正的温情,辗转至今,始终如旧。
昔年雪夜相逢,萧玄泽便昭然有所悟——
有人本就是翱游天际无所忧的云雁,自是不该被强行囚于一方高墙之内的天地,拘着无边的凄寂恍恍而终。
宫阙深深,他的皇弟不属于这里。
“冰糖葫芦勒——”
小贩的吆喝声骤然将萧世稷的思绪拉回。
他又抬了抬手,仔细护着手里的糖葫芦,腾出只手正要掀起雍王备好的轿帘,街市忽地喧哗起来,惹得萧世稷动作一顿,似有所感地转身朝东边望去。
远处,浓霭腾空而上,直冲碧霄,火焰烧红了雍王府半边天。
“皇……皇兄?”嘴角的笑意顷刻僵在了萧世稷的脸上,他的心头猛地涌上浓烈的哀伤,眼圈不可收拾地再度红了起来。
“啪——”人流拥搡之时,萧世稷手里的糖葫芦也骤然被人撞落在地,他下意识慌乱地弯下身子打算去捡。
可尚未来得及动作,守在马车旁的小厮就拦腰把他往马车里拽:“殿下,该走了!”
“不!皇兄!我的皇兄还没来!”萧世稷满脸泪痕地拼死挣扎,一口咬在了那人的手上:“放开我!”
“糖葫芦,皇兄——”
小厮无法,只得给了他一记颈刀,这才把昏死过去的人架上了马车。
扬鞭,驱车离去。
那几串落在地上的糖葫芦被街上往来过客,一脚随一脚,踩得稀碎,彻底湮入尘土,无人再度拾起。
—
竹影横卧,水波袅袅。
付影泛了一叶孤舟,一路东下疾行,直往旻都。怀中紧紧揣着的,是心爱之人的骨函。
有风乍然起,漾动碧波绿水,泛起道道涟漪,俯仰间,隐隐似有浅香浮动。
前处,依稀可见风中有道道红幡猎猎翻动。
上书二字——旻都。
他撑着木棹恍然回首——
轻舟已过万重山,故人无寻处。
幸而,泊岸际,迎面东风春未老,树树梨霜正堪好,曳曳扶光中。
寓,永不分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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