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南国皇宫不似朔国皇宫的红墙灰瓦,富丽堂皇。而是楼台亭阁参差错落,格调清雅,潺潺流水从宫殿之中穿行而过。
尤彧住在景阳宫。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摆在多宝阁上一只典雅的银香炉,散发着缕缕白烟。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纱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尤彧昨日早早就睡下了。
夜里,尤彧睡着睡着,只觉得黑暗里有双眼睛死死盯着他,让人心里安宁不得,出了一身冷汗,眉头也蹙了起来。
他缓缓睁开眼,看见一黑衣人负手站在他床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尤彧心中大惊,三两下坐了起来,刚要喊人,看清那人是谁后,声音竟卡在了嗓子眼说不出来了。
正是那少年,泊如。
月色皎洁,从窗子里流淌而出,把殿里照的颇为明亮。让尤彧看得也颇为清楚。
泊如一身紧袖黑衣,交领上有着银丝绣出的花纹,腰上环着银围腰链,腰链上缠绕这几条短银珠链,珠链上还坠着几只银蝴蝶。大概是兰佩芳给他找的一身衣服。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的泻入殿内。泊如周身似在牛乳中洗过一样,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又似笼着朦胧的轻纱。那脸庞在月下更是俊极美极。
他那一双琉璃般的琥珀色眸子,总是淡淡的看着人,从看不出什么情绪,却有说不出的明澈。
见尤彧醒来,他也不作什么反应。仍是表情漠然,俯视着尤彧。
像是猫在暗洞里探出头来一样窥望着你,即是被发现了也神色安然,毫不慌张。
尤彧心里对他有些忌惮,嘴微微张了张:“你怎么在这?怎么没睡觉?”
泊如仍定在那里,不置一语。
尤彧又问:“你找我是有事吗?”
又是一片哑然。
“你是想起什么了吗。”
泊如这次摇了摇头。
尤彧心道:为什么他回答问题是随机的啊......?
尤彧探不清泊如的来意,只能断定他应当不是来害自己的,不然刚才趁他睡觉就可以动手。于是又问了几个问题,泊如却仍是不做回答。
二人面面相觑,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尤彧朝偏殿指了指,道:“那里还有床,你要是困了,可以去那里睡。”
泊如不为所动。
尤彧扯了扯被子,又躺下来,道:“我......我先睡了?”
泊如不为所动。
尤彧将眼睛合上,过了半晌,又睁开,发现泊如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晚安啊。”
尤彧翻了个身,又将被子盖好。
晌午春意正浓,柳树正抽出新芽,四面莺歌燕语,好不热闹。
尤彧正站在皇宫内一条垂柳婆娑的小道上。
尤彧一脸茫然。明明自己刚刚睡下,好端端的怎么又来了这里?
他往前走走,来到一处池塘旁,以水为镜,看了看自己的模样,心中一片讶然。
依然的清俊明朗,熠熠动人。一双眸子却是清冷黯然,面容也丝毫不显青涩,怎么看也不像是少年人。
要知道,今年尤彧才十六岁。
思考一番,他大概明白了。
这是在梦中。
可这梦有些太过真实了吧,而且梦中的自己,也说不出来的怪异。
耳边突然传来孩童啼哭的声音,他随着声音来到了一处宫殿。
内殿里坐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容貌美丽,却身形消瘦。她怀中抱着一个小婴儿,婴儿呜呜咽咽不停的哭泣,让人十分心烦。
女人却并不懊恼,她轻轻晃着怀里的婴儿,嘴里哼着甜美的歌谣。
尤彧一步一步走近,那女人却似乎根本看不到她。他走到二人面前,看到那婴儿右眼重瞳,惊得不迭往后退了一步。
这婴儿竟是他自己。
尤彧的母亲在他呀呀学语的时候就辞世了,他那时年岁太小,对母亲全无印象。只是在稍长大后通过画像来拼凑她对母亲的形象。
他蹲下来,抬头仰视着他母亲。
母亲垂着眸子,满眼笑意的看着自己怀中的婴儿。终于,婴儿不再哭了,母亲笑得更灿烂了,她低下头,将自己的脸颊与小婴儿肉嘟嘟的脸紧紧贴在一起。
尤彧伸出手,想要轻轻抚摸他母亲的脸庞。可指尖只是刚刚碰到,一阵卷携着花瓣的狂风昏天黑地的袭来,教他猛的闭上了眼睛。
他在狂风中站立不稳,黑发被吹得凌乱。他以袖遮面,狂风中只能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
恍然间,他看见一只手,冲破漫天花瓣的桎梏,朝他伸来。
尤彧缓缓抬起手,用尽力气去触碰那朝他伸来的手。
可就在指尖轻触的那一刹那,一切都烟消云散。
尤彧猛地从床上惊坐起来。
天已经亮了,阳光明媚得有些睁不开眼。
他还睡眼朦胧,没反应过来,就忽然被一道尖锐的女声吓的猛地哆嗦了一下。
“太子殿下!我还以为你死了!”
尤彧朝说话者望去,恰好看见三个人立在殿内,就在他床的不远处。
呃...准确的说,是三个人在殿内打架。
泊如还如昨天夜里那样,一身黑衣,背对着他与一红衣女子对招。泊如比尤彧想象里身材还要高挑,腰细腿长,身手极快,只躲却不还击。
那红衣女子头发高高束起,称得上是个美人。皮肤黝黑,身材高挑,眼睛细长,眼角微微上翘,俊眼修眉。
这红衣女子身后还站着一粉衣女子。这粉衣女子肤洁如雪,发密如织,眼如水杏,唇如赤胆。脖颈处佩一长生锁,眉心一点红朱砂,此刻正微微蹙着眉头,神色带着些害怕,更趁得她娇如桃花。
红衣女子腰间佩的剑已经出鞘,银剑乱舞,赤影和墨影混在了一起,速度快至极,旁人只听见打斗声,却见不清如何打。
红衣女子挥剑向泊如砍来,泊如随手拿起身边一折扇,用力一挡,把红衣女子挡了回去。
而后红衣女子手腕一转,横刀再次向泊如砍去。泊如轻轻一跃,跳到红衣女子身后,稳稳落地。红衣女子一转身,持剑由下往上一挑,挑开泊如手中的折扇,刀锋忽地转而向泊如脖颈挥去。
泊如还欲动作,尤彧却已是将他挡在了身后。尤彧刚刚眼疾手快捡起那折扇,快步上前挡下红衣女子一击。他手里拿的虽只是一把折扇,却被他使得竟生出了破空斩风之势。一挡,一击,就将那红衣女子手中银剑挑飞了出去。
尤彧不禁头疼道:“你们怎么打起来了......”
那粉衣女子叫做方敬言,是方太傅的独女。与尤彧自幼相识,关系甚好。
红衣女子叫做刘玹,是刘尚将军之女,将军府三小姐,刘且的三妹妹。
刘玹将剑捡起,收回鞘中,指着尤彧身后的泊如道:“太子殿下,这人是谁?你认识他?”
尤彧扭头看看泊如,这一看才发现,泊如这张俊脸虽然看起来比自己青涩些,可这身高竟和自己相差无几。定了定气,和颜悦色道:“自然是认识的,他叫泊如。”见刘玹仍一脸杀气,连忙补充了句,“大家都和气些,莫要动手了。”
刘玹道:“刚才我和阿言来殿内寻你,一进来就看见这人鬼鬼祟祟站在你床头,问他话他也不回答。我喊你,你又半天不吱声,以为你死了,这才出手。”
尤彧笑了两声,道:“不会不会,泊如是好人。”
方敬言从刘玹身后探出头来,道:“太子哥哥,这位泊......泊如兄,我怎之前没见过他,他又怎么在你寝殿里?”
尤彧道:“他......呃,他是,他是我前几日捡来的,他,呃,他,他失忆了,然后我就把他先留在宫里了。”
泊如为什么不在兰佩芳那里,而是在自己寝殿里,还呆呆站了一夜,尤彧也不明就里。
尤彧问道:“对了,二位今天为何来我这里了?”
方敬言道:“这样,太子哥哥,你上次托我做的蛊已做成。”说着,便从荷包中拿出一顶银色小蛊,放在桌上。又接着道:“祈风哥哥上午没来宣文堂,先生很生气,又不敢再叨扰陛下,就让我晌午时来问问太子哥哥,可否知道祈风哥哥去了哪里。”
尤彧道:“多谢阿言。我应该是知道他在哪里,一会带你们去找他。”
转身刚欲去更衣,忽然道“等一下...晌午?现在是晌午?我一觉睡到了晌午?”
刘玹道:“对,你睡到了晌午。而且还酣睡如泥,我才以为你死在床上了。”
尤彧更好衣后,又戴上了他的银面具,叫了两辆马车,领着这其余三人,朝宫外驶去。
尤彧与泊如共乘一辆马车。二人坐得相隔较远,都是正襟危坐。
他二人所坐的这辆马车的车夫,竟是发现泊如被冤魂附体的那个车夫。尤彧觉得颇有缘分,给泊如指了指车夫,微笑道:“泊如,这个师傅就是发现你昏倒的那个师傅。我和你就是在这个马车上第一次见面。”
那师傅听到尤彧说话,驾车之余,不忘扭过头来冲泊如灿烂一笑。
泊如只是声音极轻的“嗯”一声,便又把头转回去了。
马车上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马车行驶了一会,便在一处停下了。四人纷纷下了车。
只见眼前矗立着一座小楼,小楼的匾额上苍劲有力写着“妙云坊”三个金色大字。
只是不知何时,那三个大字下被添了一行金灿灿的小字:
太子殿下,本坊常客
尤彧扶额,颇感头疼。
四人一同迈入妙云坊,坊中仍如往常一样热闹非凡。
尤彧朝四周望了望,竟是没瞅见纪祈风的影子。
他叫来一旁小二,道:“劳烦一问,可有见到一少年,个头高挑,模样俊俏,发上系着条鹅黄色发带的客人来到这里?”
小二道:“客人?您确定是客人?”
尤彧奇道:“对,这个模样的客人,可有见到?”
小二道:“这......没见到。”
尤彧眉头微微蹙,冲旁边三个人说:“我猜错了,看来他不在这里。”
四人正准备离开,尤彧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的转身又冲那个小二道:“那个,再劳烦问一句,匾额上那八个小字是......”
小二咧嘴笑道:“奥,您说那行字呀,是我们老板嘱咐加上的,说是能揽客。您真别说,客人确实多了不少。”
尤彧道:“老板?这妙云坊的主人不是个夫人吗?怎的又成老板了?”
小二道:“换啦!原先的老板娘把这妙云坊给卖了,连同妙云坊里的歌妓,也就是一两天前的事。”
尤彧道:“敢问......老板尊姓大名?”
小二道:“玉米仙人。”
尤彧:“?”
一边的刘玹忽然惊叹道:“我知道这人!殿下您有所不知,这玉米仙人常游览于歌楼舞榭,最爱美酒美人,好像是一个英俊少年,以出手阔绰而闻名。听闻他有一次听了一首歌女的曲,甚是喜爱,直接送了那歌女一套庭院。”
小二附和道:“是也是也。”
尤彧听闻这独特的事迹和这品味独特的名号,心中生出几分不妙的感觉。
尤彧道:“可否,让贵坊老板出来让我们一见?”
小二道好嘞,便跑开了。
没过一会,一个黑衣少年从二楼悠悠闲闲的走下来,眼角带笑,他身后跟着的那小二不知和这少年低声说了些什么,这少年便朝尤彧四人看来,略带诧异,笑意更甚。
除泊如,其他三人已然膛目结舌。
这黑衣少年正是纪祈风。
待纪祈风走近,尤彧道:“玉米仙人?”
纪祈风未理会:“呀,几位大驾光临,小坊屏蔽生辉。”
纪祈风忽然叮住泊如的脸,一动不动,泊如也盯着他,面上仍是没有表情。
过了半晌,纪祈风道:“这美人是谁,如此标志?我怎么没见过”
尤彧道:“我们捡来的那少年。”
纪祈风恍然大悟。他自从把泊如捡回来也不曾过问他,更别说去探望他,忘了他的模样也倒是不足为奇。
纪祈风贱嗖嗖的冲泊如抛了个媚眼,道:“哦吼,你叫什么?”
泊如半天没开口。最后还是尤彧道:“他失忆了,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
纪祈风未等他说完便道:“失忆啦?那这样,我把你抱回来的,你跟我姓,姓纪,你就叫...纪美人吧!”
刘玹道:“你这是什么狗屁烂名字,太子殿下已经给他起了名字叫泊如了。”
纪祈风仍是一脸蛮横:“我不管。就是纪美人。”
方敬言早已忍俊不禁,道:“话说回来,祈风哥哥,你就是玉米仙人?怎么还成了这坊的老板?”
纪祈风道:“我自然是玉米仙人!但我的身份保密,你们不可声张,千万不可声张!”
方敬言一脸认真点了点头,泊如没有表情,尤彧和刘玹同时翻了个白眼。
纪祈风又道:“这坊嘛,自然是我买的啦!成为美女们的老板,岂不是快哉?”
尤彧道:“话说何莲儿的棺椁安葬妥当了吗?”
纪祈风道:“自然,我为她购置了一副好棺椁,昨日下葬了。”
尤彧道:“好。回宣文堂。”
纪祈风道:“什么?”
尤彧又一字一句重复道:“回宣文堂。”
接下来的内容自不必说,纪祈风被尤彧,方敬言,刘玹三人硬生生拽回了皇宫。
纪祈风,方敬言,刘玹都回宣文堂了,便又只剩下尤彧与泊如二人。
尤彧将泊如领回自己殿中,对他说:“你先在我殿内呆着,不可随意乱动东西,不可随意走动。我先离开,去去就回。”
尤彧是打算趁空闲与他父亲谈论秋季祭典之事。他安置好泊如刚迈出没两步,忽看见一个人影从门前屏风后走出。
正是尤庭晚。
尤庭晚朝尤彧走来,笑道:“你不必来了,我来找你了。”
尤彧作揖行礼道:“父亲。”
尤庭晚点头回礼。
尤庭晚刚欲开口,余光瞄到尤彧身后的泊如,忽的愣住了。
尤彧注意到了这点,问道:“父亲?”
尤庭晚问道:“阿彧,这位是?”
泊如已从榻上站起身来了。尤彧道:“我前几日在街上捡到的少年,失忆了。”
尤庭晚道:“失忆了?名字也不记得?”
尤彧道:“正是。父亲您认得他?”
尤庭晚道:“不认得。但是眉眼与我一位故人极像。”
尤彧问道:“父亲的这位故人是?”
“殿年。”
江殿年,朔国皇帝。与尤庭晚自幼相识,莫逆之交。小楼,小楼的匾额上苍劲有力写着“妙云坊”三个金色大字。
只是不知何时,那三个大字下被添了一行金灿灿的小字:
太子殿下,本坊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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