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第伍章

“走吧，湘宗主。”

苏来归走在湘思前头招呼着，湘思越过他走向嵯峨天道。江载月目送师兄远去的背影，他紧了紧衣袖，觉着有些冷。苏文低头跟在苏来归后面，主仆二人和湘思走得晚，回头看着石门在身后缓缓关闭，激起一片尘土。

苏来归扶着嶙峋怪石，一步步有些艰难地走着，本来一路无言，耳畔只有落雪的声音，突然苏来归突兀地“哎”了一声说：

“一人独走，天道难行啊。”话音未落，他不慎脚下一崴，道上堆满了厚厚的积雪，身子往旁边一倾，本以为要摔个狗啃泥，此时一把剑鞘从身后伸出险险地扶住他。

苏来归一愣，忙稳住身形对身后的湘思道谢，湘思收回长剑淡淡地说：

“不必。在下不喜欢拐弯抹角，你想怎么样？”

苏来归有惊无险的抚上胸口，一边打开扇子挡住正从枝桠上滑落的落雪一边说：

“本王与湘宗主一见如故，却还未曾向湘宗主推心置腹地畅谈一番，你还未知道本王的名字吧。”说罢苏来归向苏文使了个眼色，苏文识趣地退后，让湘思与苏来归并肩而走。

“本王姓苏，名来归，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还未娶妻。你呢？”

湘思冷冰冰地说：“昨日宴席，在下已经说得清楚，还请殿下不要浪费时间。”

苏来归笑意愈深，“你还没说你家住哪里，岁数多大，家中几人？可曾娶妻？难道湘宗主连这点诚意都拿不出吗？”

湘思蹙眉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但他从对方的眸中看不出异样，静默须臾方才开口：

“敝姓湘，单字思，年二十一，宗内有百余人，立地洛阳，师弟有二，未曾婚娶，殿下觉得有诚意了吗？”

湘思静静地看着苏来归，此时晨光从乱石上落在他的身上，驱走他身上一些清冷的感觉，添上几分柔和，给他如霜的白衣落得几分温度。苏来归眯了眯眼睛，语调轻快地说：

“有啊。但线索什么的苏文会跟你说。不如聊点别的吧？”

“殿下好兴致。”湘思冷笑一声，对方心安理得地说：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人生苦短，逼自己太深只会害死自己，连累旁人，上吊尚且要喘口气呢。”

湘思给了苏文一个眼神，无声询问：

你们主子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苏文与湘思短暂对视，颔首回了一个眼神，

一直都是。

“本王听说醉月宗一直不问江湖事，如今你为求血滴子甚至不惜在冒着让宗门卷入江湖纷争的风险，真的只是为了寻回湘濯宗师的遗物吗？”苏来归带着点探寻的眼神望向湘思，又颇好奇地问道：

“说起来，你二师弟姓江，你三师弟姓风，怎么三个师兄弟只有你随了湘濯宗师姓呢？”

听见对方谈及三师弟兄弟了然地看向苏来归，对方也回望了一个坦然的眼神。醉月宗三宗主是谁这点消息虽然本身无足轻重，但如果不刻意了解也是不会知道的。他对苏来归调查醉月宗的底细毫不意外，但对方直截了当地点出这一点便是坦诚相待的意思，这倒是颇为坦荡，他平静地回答：

“寻回遗物的确只是原因之一。至于姓氏，只有在下是被家师带回了宗门的孤儿，便随了家师的姓。”

“你是实诚人。”苏来归伸手撇开头顶的枯枝，朝身边的人说：

“小心，雪地路滑。”他言笑晏晏，又对湘思说：

“据闻当年湘濯宗师死得蹊跷，你不想找出仇人？”

说到此处湘思眼神变得晦暗，轻声道：“必将此人千刀万剐。”

“话说你不想问本王一点什么吗？本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哪怕是什么仇人，本王也未必帮不到你。”

湘思抚摸着剑柄，淡淡道：“不必，杀害我师父的仇人在下会亲自动手，不劳殿下费心。”

苏来归轻笑了一声，颔首表示了解。两人一路闲谈，大多数时候是苏来归絮絮叨叨地说，湘思偶尔接话，并不健谈，他们从北国风光聊到家长里短，说得湘思怀疑这人上辈子是一只鸡，忒能叽叽喳喳地说话了。

一众人不停歇地走到天染暮色才堪堪抵达峰顶。前方隐约可见一宅子有细微灯火，颜欢一挽鬓边碎发，对着众人平和地说：

“前面便是断肠峰顶的宅子了，这屋宅还是建盟盟主留下的，一直有人留在这里整理屋宅，诸位放心前往就是。”

天将暮，雪乱舞，半梅花半飘柳絮。耳畔朔风低吼，苏来归笑意盈盈地望向湘思的眼睛，他轻柔地拂开湘思肩上的白雪，眼底露出一丝真挚的笑意，他温言说道：

“本王有家仆侍奉着，你孤零零的一个人，本王自然要多照顾你一点，免得你病痛本王还得多照拂一个盟友。”

湘思身上黛绿色的鹅毛大氅仔细一看上还有一些银线竹状暗纹，绣得颇为精致。，他面上毫无波澜道：

“没有殿下娇气，习武之人不惧风雪。”

过了天道有一小宅，宅子装饰地别致精巧，有一长廊连接着各个房间，庭院里种着红梅，梨树等花卉，还有一小亭建在庭院的曲径通幽处，有一石案上放着昨夜新添的水果糕点，远处山峦朦胧迭嶂，绵延青山，留雪白头。

“白雪压梅，好景致，若有美酒便可与诸君一边赏雪一边痛饮了，几日前长怀门有个小子还说要择日与我畅饮，可惜今日没跟上来啊。”常宗帮的帮主是个不惑之年的男人，留着扎手的胡子，头上绑着一根布条，穿着一身干净布衣，右手攥着一根木杖，看起来简朴而洒脱。

“那孩子是门主的儿子，他年岁尚小，妾身便让他在峰下守着了。”一道女声从树旁传来，苏来归瞧这女子，发如乌云叠鬓，面容杏脸桃腮，身段柔软轻盈有如蒲柳之姿，她走到苏来归面前提衣跪下行礼道：

“长怀门前君参见苏王爷，殿下万安。”

“请起，”苏来归略略抬手，与她交谈片刻，直至目送前君远去后才小声询问身边的湘思：

“你见过这位淑女吗？”湘思盯着前君的背影摇了摇头，两人对视一眼，苏来归看向身侧的苏文，苏文立刻回答：

“是昨日与您提过的长怀门副门主前君”

苏来归说：“去查。”

苏文领命退下，颜欢正在里间和老仆交谈着安排房屋，众人便各自找地方闲逛。苏来归和湘思在庭院里并肩踱步赏梅，苏来归说：

“再好看的景观也没有人聚在一起唱戏好看，可惜了这番美景。”

湘思淡然打量了这处景观，苏来归颇有兴致地摘了一朵梅花带在身上。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辰颜欢才带着侍女出来，从眼底乌青可以看出昨夜没休息好，今早行程匆忙，又一路奔波打点，如今也是面露疲态，面上是早晨匆匆敷粉涂抹胭脂，与初见时端庄华美的盟主夫人截然不同。

“妾身已经安排好诸位的住处，会有侍女带诸位前往。”

她身后的蓝衣侍女从她身后低头匆匆散开，领着众人分别前往各处房屋。众人仔细走了一遭才发现此处宅子布局错落有致，回廊曲折绵延，细节处的装饰各有巧思，客居从窗外看进去可以瞧见布置整齐，家具是梨花木和紫檀木所制居多。宅子虽然常年只有两个老仆和一个煮饭妈子，却把整个宅子收拾得一尘不染，连庭院的每一棵花草都修剪的赏心悦目。

“湘思。”苏来归叫住了身侧准备离开的人，俯身在他耳畔说道：

“今天聊的很开心，今夜戌时，请你来本王厢房内闲聊片刻。”

“在下与殿下素未谋面，多谢殿下抬爱。”湘思冷漠地看着苏来归，他现在的确看不透这人是什么心思，苏来归垂眸一笑，轻声道：

“本王与湘思，是萍水相逢的故人。”

梅花的落英飞扬，伴着初落的细雪簌簌，落在湘思的发间，苏来归伸手轻轻抚去，他喉头微动，温声说：

“本王总觉得见过你，但本王不记得了。”他又顿了顿，调笑般说道：

“也许是在梦里。”

“是吗？”湘思伸手推开苏来归的手，自己拍掉身上的雪，

“是啊，有的人白首如新，有的人倾盖如故，我们来日方长。”

苏来归缓缓放下手，他拇指摩挲了一下指尖，望向湘思的眼睛亮亮的，他说：

湘思眼神平和地望着他，嘴唇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打开房门把苏来归盈盈笑意的眼神隔绝在外。

“殿下早些休息吧。”

“主上？”苏文在房顶看着自家主子被隔在门外，跳下来半跪在他面前。

“您真的喜欢湘宗主？”

苏文虽然只是摄政王府上的暗卫首领，却也是从小陪在苏来归身边的近侍，他知晓苏来归平日纵然风流，可向来都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只对自己在意的东西有耐心，他以前不是没带过人回府，却也是养着没两天就打发走了，更何况是刚认识两天的便宜宗主。

“你懂什么，话本上也写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苏来归纵然不信什么一眼万年，可他倒是真的觉得这个湘少侠颇为有趣，而且那种眉眼间的感觉太熟悉，可他又实在想不起来哪里见过。苏文看苏来归还在门外发呆，心想：大抵是王城少有这样的美人罢。

这几日变故颇多，母妃的病，盟主身死，断肠峰山门大开，昨夜留在府中管事的心腹苏悯将朝中事务传信过来，苏来归又不得不处理朝中府中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弄得苏来归隐隐头疼，隐约觉得自己怕是着了风寒。

好不容易静下心处理完琐事，他翻看着一本《左传》，他儿时已经熟读了这本书，只是他思考事情的时候喜欢翻阅书籍，这地方又没别的书可以读，便翻翻看看。

“咳咳..”苏来归掩面咳嗽了几声，愈发觉得头疼，苏文闻声进来给他加炭，顺便询问：

“可要属下跟湘宗主说明晚再来。”

苏来归摇了摇头，此时书也是没心思读了，随手放在一旁道：

“不能耽误。”他挥手叫苏文退下，拿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入口才发现茶水已经冷了，喝了之后又猛地咳嗽，刚出门的苏文赶忙重新进来为主子顺气，一摸茶杯又下跪请罪道：

“属下该死，没侍奉好主上。”

苏来归一边倒掉冷茶一边对苏文说：

“你又不是干这个的，侍奉什么侍奉。”他摆摆手让苏文倒一杯新茶来，然后便让他出去探查这宅子的地形情况。

苏来归推开窗户，约摸着戌时了，窗外月华如霜，红梅灼灼，拂拂风前度暗香，月色侵花冷。他撑着案台扶额看向窗外，隐约看见一抹白衣人影踩着积雪残红大步走来，雪色的身影皎如玉树，手里拿着一把长剑，寒风吹起他的长发衣袖，月光下的身姿如松，暗香随风盈袖，给美人添香，月色落在他的身形眉眼间，给漂亮的眼眸镀一层银霜。

对方大抵是看见他的，只是面色不动，苏来归温和笑着朝他勾了勾手，对方才给了他一个眼神，无声地瞪了他一眼。苏来归好笑地撑着下颌看着远处的湘思，却被一阵寒风灌了满怀。

夜风刺骨的冷，苏来归又关上了窗，往铜做的香炉里放了一勺安神香，安心敛目等着湘思上门。

静听窗外的朔风飒飒，隐约听见落花被吹落在地，苏来归有些困了，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是上好的碧螺春。过了片刻，苏来归听到外堂开门的声音，心绪收回望向房门的方向。不一会儿，房门被一只白皙的手推开，冷风被灌进房间，带着一点凌冽的梅香，苏来归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灼灼红色，湘思手里摘了一枝梅花放在案上，

“可以拿来泡茶，舒肝解郁的效果不错。”湘思瞥了他一眼说道：

“有人侍奉的摄政王殿下，看你脸色不好，需不需要没有人侍奉的湘某为你把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