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第肆章
湘思望着苏来归逐渐远去的背影消失在雪色中,他摩挲着苏来归硬塞过来的玉佩,玉石雕工极佳,种色漂亮,触手生温。苏来归的话不假,这玉的确是上上佳品。
“这雕的是个什么玩意,挂在剑上重死了。”江载月凑近去看,湘思说:
“寒松。”
江载月听了这话眼睛一转,直起腰对湘思调笑道:“师兄喜欢?”
湘思侧目看着江载月凑过来的脸,冷冷回道:“没有。”
湘思把玉石挂回剑柄,低声问江载月道:“他是摄政王吗?”
江载月也收起了嬉皮笑脸回道:“八成吧。”
湘思点了点头,两人转身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刚一落座,湘思敲了敲马车的窗台,转头和江载月对视一眼,后者含笑挑眉,从腰间抽出横笛放至唇边。
悠悠笛音从笛中泻出,拂晓的晨光从雪松枝桠间筛进车中,落在吹笛人的眉眼间,给本就温润的眉眼添上几许柔色。湘思撑着额头看向窗外,北风带起他的青丝,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还是没什么发现吗?”
江载月缓缓抬起眼帘,放下手中的竹笛,低声说道:
“昨夜我潜入府邸观察,盟主夫人刚出事便封锁了府门,之后确实再无一人出入。昨夜我也用这法子探查过一遍,自宴席散后就各人回各屋,除了家仆便无人再行动了。”
湘思没有答话。湘濯自创的笛音探查术独步江湖,江载月是最得他此术真传的人,按理而言不会出错,他看着天上落下飒飒寒英,不知道在想什么。江载月继续说:
“那凶手要么是盟主遇害后很快潜离了府邸,要么就是隐藏在我们之间。若是前者,那凶手必然武功高深,可以离开戒备森严的盟主府而无人知晓,那能无声无息地杀害盟主也勉强可以解释了。”
他顿了顿,思忖片刻才继续道:“若是后者,趁内厅正摆宴席,可迅速融入人海之中,而且....”
湘思接道:“而且他是有身份的人,也许是宾客,也许是家仆。”
“若是这样,也不是不可能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害死盟主了。”
两人对视一眼,竟不知这两个结果哪个更好一些。
本来盟主为各来宾接风洗尘后翌日便会开启江湖大会,除门派长老外,各门派会派出五人进行切磋,最后胜出者便可以获得这次大会的彩头。于门派而言,除了获得宝物外更重要的是各门派可以奠定宗门在江湖上的威望;于个人而言,可以在江湖上一鸣惊人,获得更高的地位与荣耀。
“那师兄要把这些告诉我们的‘盟友’么?”江载月拿着手里的玉扇敲了敲湘思的肩膀,凑个脑袋过去瞅他的师兄,试图从这双拒人千里的眼波里瞧出些什么。
“昨儿我可瞧见了,那位殿下的家仆趁夜溜出去盟主遇害的地方,一晚上不睡觉,整宿整宿地找线索呢!怕是一晚上都没睡好罢?”他说话的调子一波三折,暧昧得很,湘思动作轻柔地拍开这扇子,扭头用眼神警告了一番扇子的主人。
“不明白师父为何给你一把玉扇,俗得很,连带着你这心思也俗。”
“自然不比湘妃竹的扇子金贵。”江载月狭长的眼睛一转,又笑着说:
“哪一天我也要换上湘妃竹做的扇子,没准也能盼来一位‘湘妃’。”
“再说浑话!”湘思恼了他一眼,眼中难得带出一点浓厚的情绪来。
“师兄,”江载月眼波几转,他笑意不减,只是少了几分挪揄嬉闹,更添几分真情,
“自师父走了以后你总是闷闷的,难得见你这番样子。”江载月撩拨了一下湘思的发丝,温柔地说:
“你总是满腹心事的,话又少的要死,什么都不跟我说,总叫人猜你想干什么。要是你一不小心干出点出格的事情,那真是要我一头撞死在师父墓前了。”
湘思无奈的说:“有你和师弟,我是不敢死的。”
“我是怕你憋死的!”江载月扯了一把湘思的头发,后者略带恼意地瞥了他一眼,江载月马上瞪回去。湘思缓声道:
“不闹了。我们刚刚的推断先别跟他说。”他按了按鼻梁两侧,声音略显倦怠地说道:
“歇歇吧。”
湘思闭目养神,马车里又安静了下来。
师兄,你总这样。江载月心里这般想着,伸手把湘思那边的窗帘拉下。寒风朔雪被挡在外头,车里暖和些许,尔后他便歪着身子撑在另一边的车窗上假寐歇息。湘思回想起昨夜刚离开没多久,颜欢便带着侍女叫住了他们二人:
“两位请留步。湘濯宗师曾对妾身有恩,想必他的徒弟都不会太差,今日见到两位少侠便知贵宗复兴有望。”二人转身朝颜欢拱手,颜欢回礼,开门见山地对湘思说道:
“你们也跟着上断肠峰吧,一来为宗门树立威望,也请助妾身找出杀害盟主的凶手。”湘思与江载月微愣,都惊讶于颜欢的目的展现得直白。
“江湖与朝廷多年来相互牵扯拉拢,又相互忌惮制约,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实则骨头连着筋。如今江湖大变难免那边不会有动作,这次王爷来到这里不知是否有所企图,但他既然来此,妾身便不得不叫他一同前往断肠峰。如此妾身实在周旋不来,你们与江湖盟牵扯甚少,上来行事也方便。如此岂不一举两得?”
湘思心下了然对方的企图动机,江载月回答:
“您即使不说我们也会帮忙的,江湖大事醉月宗岂能坐视不管。”他话里说得真诚,倒挺像一位初出茅庐的少侠。
颜欢见江载月答应得快,眼里谨慎地打量着他,发觉江载月神色真挚,踌躇片刻又开口:
“大周皇帝年轻,刚刚登基两年资历尚浅。虽有摄政王辅佐但终究难御百官,更何况地方官府天高地远他更难掌握。”
新皇帝这几年多次试图肃清朝野,但官官相护始终治标不治本,此时的皇帝如同被扼住爪牙的困兽不得其解。
颜欢说:“像我们这种地方门派可以保护自己庇佑一方最好不过,但江湖门派分散开来就如同涓涓细流,看似对朝廷有利无害,但若汇聚成海,他便会担心我们掀翻成浪。此时江湖盟就是他们心中的一根刺了。”
江载月说:“这种事您心里清楚就好。”
颜欢叹息一声,又道:“说句实诚话,相信你们也看出来了吗,江湖盟又何尝是一心呢?所以此次求二位相助虽然是不得已而为之,但知道二位心怀大义,必然不会坐视不理的。”
江载月温柔一笑,微微颔首道:“这是自然。”
颜欢无奈地笑了,又突兀地转变了话题:“当年湘濯宗师离奇离世,妾身与盟主本觉得蹊跷,但他还未坐上盟主的位子,想帮你们也是有心无力。妾身时常感念湘濯宗师的恩德,可你们当时也是三个小孩子,最大的还未及弱冠,最小的尚是垂髫小儿,妾身还记得,你叫湘思么?”
湘思点了点头,他眼底毫无波澜,只静静地听着。
“前几年盟主得到血滴子时想物归原主,却再也找不到你们了,盟主与妾身都以为你们已经...谢天谢地,看到你们安好,妾身心头的一块石头也算落了地。”颜欢说得动人,拿起帕子拭泪,一旁的侍女轻拍她的后背担忧地看着。
“夫人不必多言,您的心意我明白,在下与师兄必然竭尽全力找出真凶。”江载月似是动容,颜欢赶忙行了一礼道谢,说道:
“此事了结之后,贵宗有何困难尽管来找妾身,妾身虽自知无德,但尽绵薄之力,报答昔日湘濯宗师的恩情。”说完便收起帕子扶着侍女的手匆匆离去。
湘思望着妇人远去的背影,又对着江载月说:
“处世当如优伶哉,你们说话真累。”
“师兄只管听着就是。”江载月抬眸,脸上的笑容倏忽便消去了,捏了捏胳膊烦闷地说道:
“最烦这种打交道的时候,明知没几句真话还不得不应着。”
思绪飘到这里湘思微微勾起嘴角,又合上了眼睛。窗外的雪愈来愈烈,冷风钻进骨头里,冷得人心颤。
“‘美人如玉剑如虹’,啧,此话不假。”苏来归坐在马车上,抬帘欣赏着外面的雪压青松。他眼里瞧着外面的雪色,心中咂摸着回味刚刚湘思看他的那双眼睛,刚刚指尖的轻触仿佛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总觉得那指尖软软的,又冷的不行。
“苏文,你说是不是?”
“.....”苏文坐在马车外面,装作被猎猎冷风迷了耳。
苏来归自个得了无趣,又拿出一块雕着竹子的羊脂玉挂在扇上,一边抽绳一边呢喃自语:
“唉,本王是真的觉得他面善。”
“吁...这位爷,断肠峰到了。”为首的马车夫下马低头哈腰地朝苏文说着,苏文掏出一枚碎银递过去,朝车夫颔首表示感谢,尔后站起身朝对方摆手示意可以离开了。
苏文上前为苏来归拉开车帘,伸出手臂欲扶他下车。苏来归摆摆手,把风尘挂在腰上,拿着扇子扶着横轼几步走下了马车。
“属下来帮您背剑。”苏文低头撑了一把绸伞跟在苏来归身后,苏来归摆出风流公子的模样大摇大摆地走向断肠峰,一边走一边说:
“‘断肠崖下断肠人,断肠峰上断肠魂’你可知这句话的来历?”
“属下不知。”苏文老实说道。
“相传第一任江湖盟盟主夫人死在了断肠峰,哼哼,当然只是据说而已,更多人觉得他到死都是个老鳏夫。”苏来归侧头看了他一眼,抬手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问道:
“你觉得呢?”
苏文低头不语,实在不知如何作答。苏来归也不在乎,他早就习惯了这个一本正经闷声闷气的侍从,他自个哼着小曲正往前走着,迎面撞见一同走来的湘思和江载月。
“巧的很。”苏来归笑容灿烂地跟两人打招呼。
“巧什么,古语说‘冤家路窄’,殿下可曾听说过么?”江载月开扇掩面,那双眼睛眨动地看向苏来归。
“江二宗主说笑了,本王与湘宗主投缘,是天定的缘分,怎就成冤家了?”苏来归走到湘思面前望向对方眼睛说道:
“湘宗主要与本王一同前往吗?”
“殿下说笑了,本就是要去同一个地方。”
湘思冷淡地回了一句,他越过苏来归往断肠峰的方向走去,江载月随即跟在后面,回眸朝苏来归掩住半面盈盈一笑。
“殿下,我家师兄怕生,你莫要吓着他。”
“载月。”湘思眼神警告身边的人,示意他收敛一些,江载月几步跟上去,苏来归看得觉着有趣,眼见着对方走远,又朗声道:
“两位宗主可要绸伞遮雪。”
湘思闻言脚步不停,一边走一边回话:
“不比殿下金枝玉叶的娇弱。”
“师兄,有便宜不占...”
湘思把食指放在唇边,无声侧目望他。
“...是王...清高!”江载月收到自家师兄眼神,从善如流地改了嘴。
到了差不多雁荡山山顶附近,此时一些老门派大门派的领队已经到了,小门小派的连进入断肠峰都机会都不会有。
来的有照杏门,长怀门,朝凤门,梦桓门,青锋派,逸风派,常宗帮,江湖称“四门二派一帮”。只不过近几年梦桓门过得颇为窘迫,收的弟子青黄不接,多少有些名不副实。梦桓门本想借这次江湖大会树立威望,疏通人脉,不曾想出了变故,但还是凭借当初的底子硬是参了一脚进来,还有额外受邀来了的醉月宗和朝廷王爷。
江湖朝堂本是一国人,流着同一血脉,打碎骨头连着筋。恰逢乱世便是同胞同源一致对外,可若是安平世道那边是世家朝堂与地方势力门派的区别了。有门派归顺朝廷食皇家俸禄,也有看不起皇族自诩清高的宗门,朝廷日益看地方门派如眼中钉,也有门派痛恨官员欺压百姓,以至于这个有朝廷王爷参与的江湖大会显得极其微妙。
眼前便是断肠峰下,周遭草木岑蔚,破土烂石堆了一遭,走起路来颇为艰难,断肠峰下有一曲折天道被一块巨石门堵住,颜欢站在石门前,眷恋地望着曙光东升的天色。众人远远望着颜欢的背影,皆识趣地不向前走去,照杏门的领队老头对一同上山的精壮男人叹惋:
“颜门主当年一代女侠风采飞。老朽那时也就比你大几岁,看着她初出茅庐便锋芒毕露,在那年的江湖大会上一鸣惊人,穿着一身红衣把盟主给撂趴下,盟主当年莫不是被她打出感情了,从此为她折腰。”
那汉子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些陈年往事特别感兴趣,便催促那老先生接着说。老先生约摸也是人老了絮叨,也乐意接着往下讲:
“昔年外敌入侵,她带着堪堪两千人守住了城池,挡住了胡族来犯。之后她当上逸风派的副门主,一时之间江湖兴盛起'巾帼不让须眉'的说法。可惜她还是嫁作人妇,不过盟主是她的如意郎君,现在两人阴阳两隔,真可惜啊。”
旁边那汉子约摸不惑之年,闻言面上露出讶色,对那老先生恭敬地回道:
“张长老这话倒是稀奇,晚辈倒是听说他们并非良人。听旁人讲,盟主与夫人虽为结发夫妻,他们之间却并无男女之情。昨夜事故突发,夫人却仿佛没有太多悲伤之意,他们连理多年,夫人却无一子傍身。但关于夫人当年的风采有不少流闻,晚辈略知一二,也曾亲眼见过夫人舞剑斩匪徒,只可惜现在的人大抵是不知道了罢。”
张居正叹息道:“你们....唉,不会懂的。走吧。”
前方的道路曲折,张居正一步一拐地走着,慢悠悠地,仿佛走不到尽头。
侍女端来了盟主印,湘思瞥了一眼,盟主印就是一简单雕成的普通玉石。众人跟着侍女走到石门前,颜欢略略福了一礼,照杏门张居正便说:
“颜门主何故多礼,你当年一把剑挑了江湖大会的旗子,还敢叫老朽和长怀门门主死老头呢。”
“妾身当时年幼无知,亏得张长老和王门主不计较。”颜欢一边回话一边接过侍女手中的印石惨淡一笑。
颜欢把盟主印放在手旁的石台上,扭转几下,对准石槽摁了下去,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后石门缓缓开启,地上扬起一片尘土,石门后的天道映入众人眼帘,
“这就是断肠天道了吧。”苏来归目光深远,发声惊叹道。
“主上,此行真的非去不可吗,这种江湖事我们掺和一脚总归不太好。”苏文担忧的神情从下车到现在便一直挂在脸上,他怕苏来归惹火上身。
道路曲折蜿蜒,风鸣阵阵,几只雄鹰盘旋,石路上有厚厚的青苔,遇上雪天路滑,难行之至堪比青天蜀道。
“都到这里了哪里还有退路?”
苏来归站在茫茫白雪中,明明身边嘈杂不断,也有人侍立左右,可他面对着参天的古道,面前就是未知的危险,也许再往前一步便是深渊,一阵悲凉无端从心底升起,他恍惚觉得心里孤独。
“是。”苏文垂目,腰杆直挺似一根竹子。
湘思倚靠在一旁的石壁上若有所思地望着苏来归,江载月在身侧看着他,一边不嫌冷地拿着扇子扇风。须臾湘思收回目光,在江载月耳边吩咐几句,江载月闻言拧眉,迟疑地看向湘思的眼睛。
“信我。”湘思神情淡然地拍了拍江载月的肩膀。
“知道了。”江载月侧头看向那巍巍天道,积石阻云端,深谷下寥廓,但江载月只怕此行比这天道凶险万分,他不在湘思身侧总不能安心。湘思把手搭在腰间的承影剑柄上,末了说了句:
“照顾好自己,有事传信给我。”
江载月好笑地用手中的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说:
“才没那么无用呢,还传信给你。”他眼波几转,又嬉闹般说着:
“师兄也要多小心啊,我可不想撞死在师父墓前。”
湘思微微勾了勾嘴角,转身走向准备进入断肠峰,留下一句:
“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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