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捌
众人见到常宗帮帮主被吊在窗外,身形瘫软,发丝垂在窗前仿佛一片诡异的窗帘,他浑身淌血,剑伤刀刀致命,走近看去,甚至发现他死不瞑目,眼睛直瞪着,仿佛在直勾勾地盯着屋内。
“当心有诈。”张居正警惕地观望着死状惨烈的常宗帮帮主,众人闻状纷纷起身快步走到窗边,目光惧是惊讶和谨慎。
“这...”青锋门主扶着窗沿,窗台上还沾染了滴落下来的粘稠血液,他话音未落一阵巨响炸开在窗外,
“砰!”
一个瘦削的身影从屋檐上坠入窗外的雪地,落在地上的时候激起层层碎雪,众人又低头望去,长怀门的老门主直挺挺地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摔在雪地上,他眼睛浑瞪着,身体抽搐了一下,被冻得发紫的手僵硬地往窗户的方向动了动,须臾又停下了。
屋内一片沉寂,落雪砸在老门主铁削的脊背上,雪渣上晕开一片红晕。
苏来归俯视着面前的奇异状况,仿佛在思考整件事的个中缘由,湘思蹙眉走上前用剑鞘戳了一下常宗帮帮主的遗体,正当他伸手准备仔细查看的时候,屋外传来重物的响声。
“救命啊!”一声女人的尖锐叫声从帘外传来,打破了可怕的寂静,前君浑身是血披头散发地扑进屋内,
“救救妾身,救救妾身!”
“怎么回事?”张居正转身几步伸手扶住了她,她惊恐地大叫:
“有人要杀妾身!有人要杀妾身!”她的目光移向窗外,眼神微怔一瞬之后又崩溃地大喊:
“就是他!就是他要杀了妾身!”
前君发丝散乱肮脏,衣衫残破,嘴里念叨着浑话,不顾仪态地跪坐在地上紧紧抓着张居正的拐杖,张居正伸手搭在她的肩上,狐疑地望着前君问道:
“常宗帮帮主与前去寻找你们的长怀门门主都死了,你怎么活了下来?”
前君声泪俱下,胡乱擦了一把脸后指着常宗帮帮主的尸身声音哽咽地说:
“当时妾身正与他走在去夫人房间路上,这贼人忽然暴起刺伤妾身,门主虽然及时赶到拦住了他,却因年老体衰被他重伤!正是门主拼死把他拦住才让妾身堪堪活了下来!”
“若他真是贼人,一直潜伏在我们身边岂不更好吗?怎会傻到要去杀你?”青锋门主疑惑地问前君,目光却是对着张居正说的。
“妾身也不明白,但如果没有门主前来寻人,妾身此时必然已经死于非命,到时候他再说有人偷袭也未尝不可啊!所以妾身以为他必然有帮凶接应!”前君浑身颤抖地说:
“妾身去到夫人房间时夫人不见了,应该是被贼人掳走了!”
张居正敲了敲右手的拐杖,前君怯怯地松开了手,他缓缓地俯下身端详着前君的伤口。
“老朽也想不明白。”
张居正伸出手拉好前君的衣衫,又给她处理伤口,只是他眼底深沉,看不出他的态度如何。前君目光乱瞟,看似在极力稳住情绪,却依然掩盖不住眼底的惊慌。湘思独自退到角落审度局势,他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前君,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现在情况不明,诸位有什么看法吗?”张居正留下一瓶丹药给前君,起身踱步到常宗帮帮主的遗体前检查伤口。
“到底这个贼人想干什么,图谋宝物还是谋财害命?要权还是要势?”沈华烦躁地拍了拍头,端起茶盏把杯中凉茶一饮而尽。
“听我门掌门描述,会上也无可疑人物啊。”沈华绞尽脑汁依然百思不得其解,重重地把杯子放回桌上。
“怎的没有?你苏王爷一个朝廷王爷来江湖大会还不可疑吗?”谢秦琹语气轻快戏谑,沈华并不搭话,苏来归也只是淡淡地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并不理会。
“话又说回来,为何湘少侠前几日赴宴姗姗来迟,我瞧你来了之后一直坐在一旁看我们自乱阵脚。说到底你醉月宗虽然是湘濯宗师的宗门,可到底人少力微,不过小门小派,想取得你们口中的先师遗物怕是不容易吧?”谢秦琹冷笑一声,又说道:
“指不定就是你掳走的夫人,若道不出个二三缘由来便怨不得人疑心了。”
“主上。”苏文眼神担忧地看向苏来归,听见他吩咐:
“不要掺和。”
苏文看了一眼身后神色平静的湘思,回了一声
“是”。
湘思眼下依旧淡然,青锋门主见他不答,转头严肃地问:
“果真是你?”
“自然不是,信与不信,在乎诸位。”他摩挲着承影的剑鞘,淡定地说:
“宵行者无为奸,而不能令狗无吠也。”他目光看向侧上方的谢秦琹,后者又笑道:
“那是谁呢?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难不成是恶鬼作祟?”谢秦琹一摆手,有条不紊地说道:
“这个凶手无非是无法通过正常的方法取得江湖大会的宝物,而且有杀害盟主,掳走夫人的时间,还有同伙伤人,恕在下愚钝,实在是想不明白。”
苏来归掩面笑了一声,湘思的目光愈加冷漠,他直起身走向谢秦琹,
“在下来迟是因为途经贵门宝地时遇到魔教作祟,官府不济,当地门派也毫无作为。”他站在谢秦琹面前戏谑地说:
“魔教作祟想必贵门不会不知道,在下与师弟因为剿灭魔教在路上耽搁数日,又遇上大雪封路故而来迟。本以为贵门也算大门派,没想到区区魔教还要在下这等没落门派来剿灭。”
湘思冷笑一声,谢秦琹似乎被这话点着了火,一扫刚刚的嬉皮笑脸厉声说:
“多管闲事!”
“本无意多管闲事,可百姓疾苦在下难以视而不见。”湘思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道:
“这是魔教军令,被在下收缴在此,可证在下所言属实。”
青锋派门主伸手搭在谢秦琹肩上摇了摇头,谢秦琹脖项上爬上青筋,又愤愤说:
“那你也洗脱不了你有杀害盟主,掳走夫人的嫌疑”
湘思抬眸望着他,反手握住剑柄,长剑脱鞘而出,剑鞘往谢秦琹的方向凝力一掷,承影的剑鞘伴随着破空之势堪堪掠过谢秦琹的黑发插入墙壁,屋内众人的目光被承影出鞘所吸引,沈华惊讶地说:
“‘蛟分承影,雁落忘归’,没想到真正的承影剑居然是这样的。”
承影剑,映入人眸中的居然只有一把剑柄,可当和煦的日光入户投下时地上时却结结实实落下了影子。
“奉劝你一句,不会说话可以闭嘴。”湘思目光冰冷,谢秦琹怨愤地盯着他,大声吼道:
“你算老几?凭什么教训我!”他愤怒地抽出双锏指向湘思,朝他吼道:
“你武功是比我厉害,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没必要在这里装模作样地教训我!”
“谢秦琹,你认真想想在座各位谁没有嫌疑!”沈华焦急地看着谢秦琹大声说道,苏来归在旁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为什么要杀你?”湘思冷冷地反问:
“杀了你,有银子吗?”
“你!”谢秦琹怒瞪着他,一旁的沈华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又侧目观察着苏来归的神色,
“殿下?”他想揣度苏来归是怎么个意思,苏来归也不回头,抬起手把食指放在唇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苏来归目光平静地望向走到谢秦琹身边的湘思,只见湘思干净利落地拔出剑鞘,谢秦琹抬锏刺向他,青锋派门主大喝:
“住手,秦琹!”
“谢秦琹你疯了!”沈华抓紧了手中的配剑,被苏来归伸手拦住了。
湘思目光一冽,承影的剑柄在他手中翻了一圈,他抬起剑柄一横,作出格挡状,众人明明看不见剑柄上的长剑,却发现谢秦琹的配剑剑尖被堪堪抵在湘思身前,不得再往前一寸。
湘思腿上凝力一脚踢在谢秦琹的腹部,谢秦琹吃痛被踢开,被打得半跪在地上,正堪堪咬牙抬头,湘思长剑一转,一剑挑向他的手腕,谢秦琹手上一麻,手中长锏被挑离,他震惊地抬头望去,看见湘思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湘思微微叹了口气,把承影插回剑鞘后转身离开。
“贵门曾经是名门望派,时境过迁,真令人扼腕叹息。”湘思睨望着谢秦琹淡淡地说,嘴下毫不留情地往对方心里捅刀子。
谢秦琹的眼神从愤怒逐渐悲怆,半响才低声咬牙说:
“是,但那又如何。”他眼睛泛起血丝低头盯着地面低吼:
“我能怎么办呢?”
湘思滞步回头看了谢秦琹一眼,很快又拿着承影站回一开始待着的角落,谢秦琹还想说什么,被跑过来的沈华拉住,一把捂住他的嘴朝湘思说:
“湘兄,他嘴上没个把门的,多有得罪。”
湘思垂眸看了一眼,道了句“无妨”。
“各位,且听本王一言,现在局势复杂,实在不适合内斗。”苏来归适时地踱步过来浅浅笑道,手里的扇子在面前一摇一摇的,青锋派门主朝他问:
“王爷有何妙计。”
“本王并无妙计,只是细细想来,此事诸多疑点,什么人能让常宗帮帮主为他卖命呢?而且明明已经能让帮主为他卖命了,相当于掌握了一个大门派的话语权,却仅仅只是拿他杀人?太匪夷所思了。”苏来归垂眸思考片刻又道:
“而且他真的能以一敌二,重创你们两个高手吗?”
“殿下这是在怀疑妾身吗?”前君因为失血过多而脸色发白,发丝贴在她的脸上,唯有涂了胭脂的唇依然鲜艳。
“疑点确实重重,比如,他为何会垂吊在此处”湘思坐回桌旁,整个人靠在椅子的金丝靠垫上,眼底平静地望向窗外垂吊的常宗帮帮主,
“既然是你们去内堂找夫人的路上,他怎么会在外堂屋檐上被垂吊下来?”张居正凝视着前君,这时湘思又道:
“他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又指了指雪地上的长怀门门主,前君抬帕拭泪,梨花带雨道:
“妾身实在不知啊!当时走得慌张,根本不敢回头查看情况,只能快点回来告诉各位此事。”
众人一顾无言,神色各异,张居正只好吩咐:
“好好敛起尸骨吧。”他眼色深深,背过身叹息道:
“闹了这么久,不自觉已经申时了,不过各位也没有心情用膳吧。”他往前堂的方向走去缓缓说:
“老朽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青锋派门主恭敬地对张居正说::
“在下与您一同回去。”
湘思起身撂下一句“告辞”便离开了房间,苏来归无奈地对苏文道:
“走吧,白忙一场。”他神色轻松,转身对沈华说:
“本王也回去歇息了,你和谢掌门也早点回去吧。”他勾了勾嘴角,温和地说:
“你也多加小心。”
傍晚的丹霞似锦,峰上老仆神情淡定地把两位掌门人的遗体盖上白布拖走,血色在茫茫白雪上像是开出鲜艳的花,老仆把血雪缓慢地处理干净,看起来非常熟练平常。
“属下刚刚大致打探了一番,那些江湖人仿佛想把矛头对准您了。”回到厢房后,苏文低眉敛目地站在苏来归身旁小声说道。
“苏文,凡益之道,与时偕行。”苏来归坐在案旁,手中的扇子挑弄着白瓷瓶中的红梅花,惹得梅花花瓣被挑逗得落在案上,他眼梢微挑,含情看着灼灼而放的红梅,斜阳余晖泼洒在花瓣上,给冷冽的梅花添上几分暖意。苏文低着头不说话,苏来归又含笑着说:
“不着急,且等着。”他靠回椅垫上,淡淡吩咐:
“你去忙吧,本王出去走走。”
不苏文想说什么,苏来归瞥了他一眼说道:
“别跟着。”
苏文瞬间消失在原地。苏来归摸了摸下巴,哼着曲迎着风出了屋子到处转悠,他抬头仰望着余霞成绮,心情颇好地笑了起来。
老干渍清霜,寒梢挂新月,月光泼洒在窗外的红梅雪地上。清冽的兰香充盈着整个房间,湘思捧着一杯茶扶着窗沿,正他垂眸盯着茶面里盛着的一盏弯月出神,
“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
声音从帘外传来,湘思眼底眸色一凝,举杯把茶一饮而尽。
“赏月还要借茶观赏吗?”苏来归好笑地朝从帘外走来,自己拉开椅子坐在房内的案前。
“也许在思念故人罢。”湘思放下茶盏,他靠在窗沿仰头看着月亮,月光铺在他的身上,落在他的眼里,苏来归摩挲着他放下的茶盏,青花瓷的茶杯上还留着他的余温。
“借茶思人,有什么说法么?”
湘思沉默片刻方才答道:
“家师说的,我也不知道什么说法。”
“那你在想谁啊?”
湘濯的面容湘思已经有点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小时候湘濯的背影很宽大。湘濯很喜欢抱他起来,他会带着湘思去海边,海风吹起湘濯的乌发,湘思在他臂弯里抓着他的头发编辫子,这时湘濯总是会温柔地注视他,夸他编的辫子很好看。
每天晚上湘濯和他们三师兄弟吃完饭,湘濯都会沏一壶茶,他放好果子糕点在案上,让他们三个师兄弟在这里看书吃糕点,他就捧着一盏茶坐在窗沿,也不喝,就这样透过茶面看月亮。
“师父是在赏月吗?”有一天晚上,湘思拿着一个果子跑到湘濯身边,看着他认真地凝望着茶面,湘思便踮起脚好奇地问。
“是啊。”湘濯含笑回答,还摸了摸湘思的发顶,
“师父很喜欢月亮啊,月亮弯弯的,湘思也喜欢!”
湘濯被徒弟逗笑了,他放下茶盏把湘思抱起来,把头靠在湘思身上喃喃道:
“是啊,师父很喜欢月亮,因为月亮的另一端有师父思念的故人。”他伸出手,想接住月亮落下的光。
“师父若要赏月,为何不直接仰头呢?”湘思一把搂住湘濯的脖子蹭了蹭,湘濯的目光一瞬间浸入了哀伤的神色,他低头沉默了很久,湘思疑惑地看着他,又问了一次:
“师父为何不仰头看月亮呢?”
“因为...”湘濯顿了顿,他语气淡淡地回答:
“大概是因为,我不敢看故人吧。”湘濯又自嘲般笑了一声,湘思不解地看着他,湘濯说:
“师父教你念诗好好好?”
“好啊。”
“此时相望不相闻.....”他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愿逐月华流照君。”
那句诗湘思记得很清楚,那时的他心里很奇怪,却看湘濯神情异常,便没有再问。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湘思喃喃念着这句诗,苏来归挑眉盯着他道:
“《春江花月夜》”
冰冷的月光裹挟着缱绻的暗香落入房中,苏来归看见湘思眼神忽然柔和下来。湘思忽然发觉他的目光,于是不自然地挪过头,苏来归见他愣神便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
苏来归玩笑道:“在这里还有心思吟诗作对,真是厉害。”
“殿下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苏来归说:“没什么,来找你解闷,本王在这里无亲无友的,闷得很。”
“在下不会解闷。”
苏来归偷笑一声,托着腮望着他道:
“闷一点好,你看这里的人心里都不知道在想什么,你呆在这里不怕吗?”
“怕就不会上来了。”
“你今晚不开心是不是因为湘濯宗师吗?不妨说出来,憋在心里会闷坏的。”
说给你听有什么用呢?有的话本身就不应该说出口,湘思动了动唇,几番措辞咽下肚中,最后只道:
“无事,”
黑夜容易带跑人的愁绪,苏来归垂眸道:
“你我萍水相逢,很多你不能对家人说的话其实可以说出来。比起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本王更在乎你这个人。”
的确有的话只能对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倾诉,然后只当愁绪随风而去,这话倒有点真心意思,湘思说:
“殿下这就说笑了。”
苏来归认真地说:“你放心,本王不会拿这个当做要挟你的把柄,那是小人行径。本王一言九鼎。”
湘思望着那个茶盏,心里的愁绪不知从何说起,这才恍惚发现有些事,有些愁,凭尽平生所学词句都不能说出口,只觉满心的苦欲说还休,湘思想了一想,最后释然说:
“其实没什么,只是忽然发现我一直活在恨里,有点不甘心而已。”
苏来归点点头,问道:“你想听听本王对想法吗?”
“请讲。”
“你看。”苏来归指了指窗外,湘思顺着他的指尖看去,看见一弯明月。
“你在思念月亮,月亮也在思念你。你带着仇恨往前走,那是因为你不能释怀对故人的思念。”
你在思念月亮,月亮也在思念你。
苏来归说:“往前走,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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