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玖
“那你呢?”湘思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茶面的氤氲雾气徐徐抚上他的眉眼,缓缓卷着暗香浮动。
“你有珍重的东西吗?”他似是随意闲聊一般说得缓慢,窗外黑夜的纤凝遮住了几许月光,深夜宁静得令人疲倦懈怠。
“你觉得本王会告诉你?”苏来归浅笑望着他,湘思淡淡道:
“不说也无妨,本应如此。”
“也许本王会告诉你呢?”苏来归取过茶盏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他端起来浅浅抿了一口,梅花的清苦伴随着淡淡暗香入口,须臾还有茶味回甘。湘思提起茶壶给他倒满了茶,敛目道:
“草民不敢揣测。”
他话中说着自己不敢,眼神却是淡漠平静的。苏来归又喝了一口热茶,须臾道:
“今晚只是解闷聊天而已,这几天待在这里只顾着扯皮,真是折煞美景。”
窗外月华盈盈满地,灯火阑珊,还有一两个仆从踩着风雪提着扫帚行色匆匆。湘思目光柔和地看向苏来归,月色敛入他的眸中,他嘴角轻微扬起,重复问道:
“解闷?”
“嗯,无关他事,什么都能说。”
湘思眼眸微动,忽然笑出了声。
十年前的某一日,七月流火,艳阳高照。湘思刚买了一屉热乎乎的包子,嘴里轻轻哼唱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湘思身边的稚童拿着风车,拉着大人的袖子喊着“爹爹”,他心情正佳,买完糖葫芦叼在嘴里踢踏着步子准备回宗门。
那是一个不错的艳阳天。
行经一个巷子闻到一股尸臭味,湘思不知为何心头忽然“扑通”停了一下,他顿下脚步,神使鬼差地他探头望进巷子里头去,
“奇怪。”湘思自言自语地嘟囔一声,拨开外头的稻草往里走,青墙的阴影倒映在地上,他脊背凉凉的,像是身后吹来阴风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他怯怯地往里走,探头张望着。
“扑通”他腿软跪在地上,看见前日还在摸着他脑袋叮嘱他照顾好宗门的师父被扔在青墙巷子的角落里一动不动,他嘴里的糖葫芦掉在地上沾上了灰尘。
湘思只当自己看错了,他颤巍巍地跪走向前,发现师父早已断了气。他一瞬间如坠冰窖,慌忙扭过尸体的头颅再三确认是师父的眉眼,只是脸庞脏污苍白,发丝凌乱,白色的衣衫被染上灰蒙蒙的泥土。湘思嘴唇颤抖着,怔愣很久才抱着师父的尸身嚎啕大哭,他背起尸体走过青石道上,几次欲哭无泪地跪在地上。
行人纷纷朝他侧目,街边的吆喝声越来越远,妇女拉着孩子的手纷纷掩鼻朝他走远,他跑累了跌倒在一座破庙前,绝望地祈求庙里面容慈悲的泥佛,等来的只有不变的日光和怀里冰冷发臭的尸首。
回到醉月宗,迎面的是江载月笑意盈盈的脸,他问:
“师兄,你回来啦,今晚想吃什么?”
湘思他永远记得那天师父临行前对他说,他要去见一位重要的故人,他拉住师父的衣角,问那个人是谁,湘濯说:
“是...一位很漂亮的姑娘。”他眼神怀念,捎带着一丝落寞,湘思问湘濯:
“是师娘吗?”
湘濯笑眯眯地摸着他的脑袋,回答说:
“不是哦。”
湘思憎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不能替师复仇,让师父惨死,恨师父走后自己不能给师弟一个安稳的家,要受人冷落白眼,他恨不能振兴宗门,保护好自己手下的弟子,连师父的武器都要流落江湖。
可他更恨命运对他不公,明明幼时已经流落街头受够了人情冷暖,他好不容易来到了一个温暖的家,却看见敬重的师父一世高风亮节最后憋屈地惨死街头,而他们十年以来吃尽苦楚才勉强苟活于世。
尘世最恨两件事,无能,无用。
“在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不如殿下先说。”湘思抬起手,如霜的月光被他筛落在眉眼间。经年的妄想和苦痛咽进肚子里,最终凝成了几句语焉不详的话,再回想起往事,也不曾落泪了。
苏来归说:“其实本王挺羡慕你们可以逍遥江湖的。看起来自由自在的,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哪怕是复仇?”
苏来归哽了一下,然后说:“除了复仇吧。”
湘思依靠在窗沿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苏来归,他今夜的思绪有些疲倦了,就听着苏来归说着一些不着边际地话:
“本王想啊,得一枝白梅,一弯明月,然后钻进一叶小船上,飘到哪里算哪里,天地之大,哪哪都是好的。”
“然后呢?”
“然后去买酒吃肉,白天听书唱曲,晚上泛舟游湖,累了就找个旮旯睡一天,什么都不用管。本王乐意呢就去行善助人,不乐意呢就袖手旁观。”
湘思毒辣地说:“听起来不像个王爷,像个乞丐。”
苏来归大手一挥,豪气地说:“如果可以自由自在的话,这王爷不当也罢。人生本来也不只有一种归途。”
“然后呢?”
“如果有一个心爱的人,本王就天天去找他,如果两情相悦就带着他去游山玩水,本王要和他翻过很多座山,看遍每一处的日出。”
“如果她不喜欢你呢。”
“那本王就算了,一个人也能看日出。”
湘思说:“听起来真好”
苏来归笑道:“你也这么觉得对吧?”
没有束缚,没有责任,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干什么干什么。
“时候不早了,本王也该回去歇息了。”他微微眯眼笑了笑,语气挪揄道:
“你不送送本王?”
湘思无奈地看着苏来归,弯腰随手收拾了案上的茶盏,随口问道:
“你那侍从呢。”
苏来归哑然片刻后才答:“本王没带他来。”
湘思朝他挑了挑眉,挪揄道:
“殿下也不怕遇到危险?”
“不还有你?”苏来归一手搭在案边,目光追随着他的身上的白衣摇动,
“如果在下要你死呢?”
苏来归指了指自己对脖子道:“请。”
不知何时下起小雪,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湘思倚靠在门边伸手拂去苏来归身上的落梅,苏来归站定在门口,感受到身后的目光盈盈,他听到湘思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说:
“好好休息。”
苏来归轻轻勾住湘思放在他肩膀的纤长手指,触到指尖微冷,他说:
“好啊,”他转头笑意满眼地对着湘思说:
“你也是。记得多添件衣裳。”
烟霏霏,雪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寥寥长风入怀,苏来归往前走了几步,寒酥簌簌落在他的肩上,似点点杨花,片片鹅毛,他站定后不知想起什么,缓缓地说:
“今夜一别,明日又是勾心斗角的斗争,何日才能与你真正开怀畅聊。”
苏来归太明白勾心斗角的感觉,朝堂之上几番势力,各路机锋,身处江湖却都不能避免,他实在擅长周旋处理各方势力,却也实在厌倦。
“有权势的地方就有勾心斗角,从来如此。”湘思眼神淡然,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他淡淡回道:
“今夜殿下与在下,都赚有一夜雪月寒梅,也不虚此行。”
苏来归苦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入风雪之中,一步一印,任凭雪色埋没。
“主上...”没走几步苏文便撑着伞闪到苏来归面前,眼神担忧地望着他。
“本王知晓分寸,”苏来归对上他的眼神便知道他要说什么,过了片刻又颇有趣味地说:
“湘思很聪明。”
“主上?”苏文眼底疑惑地看着他,苏来归指着后面灼灼怒放的一树红梅,浅浅缀笑地说:
“本王有泼天权势。”他语气轻缓,像是松了一口胸中郁结已久的气一般,
“却没有片刻的安宁。”
“主上....”苏文哽了一下,再没开口。
苏来归站在雪地里很久,须臾取下手腕的佛珠在指间来回转动,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那阵郁结之气又堵了回来,淡淡问道:
“京城情况如何?”
苏文明白这是他认真思考时候的动作,于是严肃回道:
“贵太妃娘娘的病情算是勉强稳住了,只是还是一日五次汤药不离口,陛下赐了不少稀贵药材去太妃宫里,太医也是一天三趟的去。”苏文停顿下来似是想了一下,又说:
“苏悯按照您的吩咐处理王府的事务,只是陛下多次派人询问您去了哪里,苏悯说去为贵太妃娘娘寻医问药,但陛下刨根问底。苏悯问您还要多久回去。还有三殿下最近一直去贵太妃娘娘处,他关心您还有娘娘的身体。”
苏来归伸手示意自己知道了,答道:
“有什么比较着急的事本王待会回去看一下。”苏文点了点头,苏来归想了想,又侧头问苏文:
“去醉月宗探查的探子呢。”苏来归不经意地朝苏文问,站定在一树灼灼怒放梅花前,无聊地伸手扫去梅花枝上的尘雪,苏文也站定下来给他遮雪挡风,
“被当门弟子巡逻时发现了,抓走之后便杳无音信,属下估计凶多吉少。”
“哦?”苏来归瞥过一个眼神,复而手上缓慢拨雪的动作淡淡吩咐:
“好好安抚他们的家人,除了身为皇族暗卫殉职本该封的那一份,再从本府上按一倍再封一份,让苏悯带人亲自送去,以表哀思。”他停下手里动作,又慢慢踱步往不远处自家厢房走去,
“是。”苏文答应着。
“暗卫殉职以后都按这个封赏给他们家人。”苏来归拨了拨衣袖上的残英碎雪,眼神示意苏文接着说。
“湘宗主宗门虽然人丁不兴,弟子功夫却了得。”
“正常,只是没查到什么属实可惜,”他沉吟一番,忽然冷声吩咐苏文:
“无论用什么方法,查清楚醉月宗的底细。还有让苏悯查查长怀门。”
“您来之前不是已经把长怀门查了彻底?”苏文惊诧地抬起头,看见苏来归脸已经沉得能滴出水,声音微冷道:
“本王有种感觉,本王可能被人摆了一道。”
苏文推开面前的木门,仔细地扫掉伞上的雪,给房内的炉子起火烧炭。苏来归走到床前,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方才在湘思那处还不觉得心烦,更有心情调笑对方,如今坐下来了才觉得事情一桩一件的令人头疼。他重重地把珠链摔在案上,试图让自己和往常一样静心,却发现心头无论如何都不能平静下来,稍微理了理头绪便朝苏文吩咐:
“查一下前君这个人,从她家里人查起,还有她和长怀门的关系,务必给本王捞出点东西来。”
苏来归放下了手中的空茶盏,苏文正接过侍女送过来的洗漱用品,等侍女走远苏来归才吩咐:
“最近是不是有人来探查本王的底细?”不等苏文答话,苏来归语气冰冷地说:
“杀了。”苏文斟酌着嘴里的话,接着问:
“醉月宗的呢?”
“杀。”他瞥了苏文一眼,语气稍稍缓和道:
“审了再杀。”
苏文答应一声,苏来归说:
“公文放下你便出去吧,本王准备歇息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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