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拾肆
天色渐晚,夕醺灼灼,碎云被落霞晕上粉黄的颜色,仰头仔细看还能见到天边挂着一弯浅浅的残月。湘思瞥了苏来归一眼,两人相顾无言,湘思低头先道了一声:
“告辞”
“主上,时候不早了。”苏文不知何时又出现在苏来归身后,靠近他身边附耳轻声提醒。
“苏文,你觉得燕雀纵有千里志,但真的能高飞千里吗?”苏来归附身捡起一片残败竹叶,他稍稍伸手一扬,破败的竹叶便随风飘去,
“属下愚昧,不敢妄言。”苏文站在他身后低头回答,全然不见刚刚打斗时的凶狠目光,
“主上,方才苏悯传信说陛下想趁此机会大削地方门派势力。”
“陛下已经得知这里的事了?”
“应该知道江湖盟盟主殒命,但应该不知您也在这里,苏悯之前回了陛下,说您只是为太妃寻求仙药,其余一概没说。”苏文见苏来归沉思许久,谨慎地问了一句:
“此时不是良机正好可以除去心头一患吗?”
江湖盟虽然因为江湖盟主意外身死而乱成一团,但几十年的底蕴非一朝一夕可以去除,朝廷如今到底根基不稳,苏来归一时拿不定主意。他把手里的玉质珠串甩得“噼啪”作响,苏文也不敢轻易出声打扰,一时间周围安静了下来。半晌,苏来归对苏文说:
“告诉苏悯,本王觉得陛下此举可行,但一定不能操之过急,提醒陛下小心行事。”
“是”
苏来归拿出折扇在手心轻轻敲着,须臾对身侧正在召鸽传信的苏文问:
“你觉得江湖盟于朝廷如何?”
苏文抬头尚未答话,苏来归便自顾自地说:“罢了,本王知道了。”
天际的余霞散去,繁星悬空,苏来归唇边常挂的笑意散去,他摘下一朵红梅放至面前轻嗅,他低声念道:
“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他毫不留情地把梅花扔掉,暗香轻飘飘地被埋在白雪里。
苏文跟在苏来归身后,依稀可以听见残雪借着夕阳余晖消融,庭前的梨树已经长出冒出一点小小的花苞,渺小的春意荡漾在枝头,摇曳着,等待着不久后的春天。
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苏来归到前厅时发觉堂内原先的梨花木花几换成了酸枝木花几,还放着原先那长颈白瓷花瓶,里头插着新摘的晚梅,角落的香几原先的兽纹铜制香炉被换成云纹香炉,里头正燃着上好的乌沉香,不远处的暖炉旁还有侍女在一旁侍奉烹茶。众人围着堂内的大圆桌坐着,案上摆着几碟开胃的点心,
“王爷来了?”青锋派门主看见苏来归用折扇挑起帘子步入内堂,笑着招呼道:
“这碟海棠酥是灶娘刚刚送来的,还留了一碗杏仁茶,望王爷不嫌弃。”
苏来归走近桌旁空位,平静地看着自己面前已经凉透的杏仁茶,奶白的汤面还撒了一些桂花糖渍,他略略扫了一眼桌上满目的糕点,意味不明地笑道:
“原是精心为本王准备的,可惜本王不好甜口。”
青锋门主儒雅一笑,对着苏来归问:“话说回来,最近的事情王爷可有头绪?”
苏来归目光看向左侧端坐的湘思,他今日穿着素色的内衬,外面是一身天缥色的斓衫,正夹着一块红糖热糕入口,糖浆沾了些在他的唇上。两人视线在空中相触片刻,湘思眼神平静,先移开了目光。苏来归稍稍推开面前冷掉的杏仁茶,接过侍女斟好的热茶抿了一口,轻声回道:
“不知青锋门主有什么高见。”
“先请王爷一观。”
青锋派门主身侧身着青色武袍的弟子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递给众人看。众人目光聚集在那弟子手心,上面躺着一个帕子包起来的布包。
苏文看向苏来归,两人对视一眼,苏文走上前去接过青衣弟子递来的物品,众人的目光皆聚在二人身上。骤然间苏文感觉到背后有破风声,身体跟着直觉俯身躲过。
一段白色绸带向苏文刺来。苏文足尖一点翻身躲过,正在右侧坐着的前君忽然起身,左手收手一拽绸带,白色的绸缎急速收缩包住苏文。苏文从腰后抽出两把短剑双手用力刺向绸缎,发觉这绸布用料特殊无法撕裂,苏文眼神一凛,稍稍退后一步凝力踏上空中飘逸的白绸,借了一股巧劲跳开白绸的包围。
“好功夫。”谢秦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身旁的沈华,发觉对方正用担忧的目光盯着空中灵活跃动的苏文,他拍了拍沈华的肩膀附在他耳边轻声说:
“你的眼神收敛一点。”
前君起身抬头看向空中苏文的身影,右手手腕在暗处一抖,四五根细长银针从袖中退到她指间,前君眸色一凝,右手腕上使劲用力甩出银针刺向苏文的双目,苏文在空中侧身躲过。
张居正提着长木杖敲向滞空的苏文。随着木杖愈近,苏文眸子陡然一缩,避无可避地提起手中双剑抵挡,他被张居正攻上来的深厚内力一震,猛地吐出一口血。
猩红的血压刹那间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苏文拼尽全力踢向张长老的膝头。张居正手上泄力,苏文趁机抵开木杖,在空中调整好落地的姿势,用右手的短剑抵住地面,整个人依旧挺直脊背半跪在血迹中。布包掉在苏文身侧,隐约可以看见里头露出半截藏蓝色的金线梅纹发带。
青锋门主上前慢悠悠地捡起掉在地上的布包,从里头拿出一条做工细致的发带,发带的一端还系着一条玄色流苏。苏文看清青锋门主手里的发带之后眼底流出一丝愕色,青锋派门主没有漏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神情,把手重重地搭在苏文肩上对着苏来归笑道:
“王爷不爱甜口,倒是在下待客不周了。”
“大胆!”苏文厉色冲青锋门主吼道,青锋门主手下用力,苏文身形不动,低头猛烈地咳了一声,苏来归抽出折扇缓缓扇着,神色如常地开口:
“本王疏忽,不知这断肠峰是青锋门主做主了,要跟本王行‘地主之谊’了。”
苏来归瞥了一眼出手突袭苏文的张居正,温文尔雅地笑问:
“是这样吗,张长老?”
张居正神情自若地回道:“老朽只是看戏人罢了。”
青锋门主捎显不悦地看了张居正一眼,苏来归淡淡笑答:
“本王孤陋寡闻,没听说过看戏人有上台唱戏的时候,张长老有没有想过若是本王的侍从有个什么意外,朝廷会不会替他向您要个说法呢?”
“说法”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张居正浑黄的眼睛盯着苏来归手上的折扇,意味不明地沙哑一笑。青锋派门主低声嗤了一声,捻起发带对苏来归随意说道:
“苏王爷,在下凡眼,这段发绳看起来和您手上折扇的流苏仿佛都是云锦所制成的呀。”
“门主今夜邀请我们齐聚声称有凶手线索,难道你口中的这个‘贼人’就是本王吗?”
“王爷的贴身物品掉落在夫人房间,实在可疑,在下只是问王爷要个说法。许是侍女疏怠,误传了在下的口信吧。”
“哦?”苏来归颇有兴趣地看着青锋门主,用扇子敲了敲桌沿问:
“这误传能误传到在座的每个一个人耳中?这“误”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您何须纠结呢,不过到底也是在下的疏忽,还请王爷恕罪。”青锋门主规规矩矩地对苏来归行了一礼赔罪,苏来归用勺子搅了一下面前的杏仁茶,奶白的茶汤从勺上滴落,他声音懒懒地说:
“现在门主的一句话好大的分量,指不定哪天门主在这里就能颠倒是非黑白了。”苏来归玩笑似地笑了一声对青锋门主问道:
“你想要个什么说法?本王倒是想问门主声称有凶手线索,却打伤本王侍卫,拿着一条不明的发带质问本王到底何意?”
“王爷不妨先回答了在下的问题。”
苏来归用扇子指了指青锋门主手中的发带说道:
“好啊,且不说本王岂会如此大意掉了发带都毫无知觉,即便这条发带是本王遗漏的,那能说明什么吗?本王不慎遗漏这条发带在屋里,有什么问题吗?颜欢门主的卧房你们都查探过,怎么就断定本王就有问题呢?”
“这条发带是妾身所发现的,发现夫人失踪当晚妾身与青锋门主一同前往查探夫人的房间,在夫人床上发现了这条发带,本来妾身也并没有在意,门主心细,发觉这发带上沾了血,血渍已经干硬发黑,所以在这条发带上并不显眼,明显血迹是一两日前沾上的,”
“如此的确惹人怀疑,但也不算确凿证据。”沈华起身朝青锋派门主轻声说:
“世叔因此大动干戈恐怕有失妥当,即便王爷当真是凶手也难叫人信服。”
“贤侄此言有理,但他若是解释不清也难证清白,依我看,还是请王爷委屈一下了。”
“世叔...”沈华还想说什么,青锋派门主侧目瞥了他一眼说道:
“贤侄有什么事还是容后再说吧。”
沈华噎了一下,苏来归喝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门主,一招错落满盘皆输,你当真确定吗?”
青锋门主皱眉沉默片刻,忽然厅外传来一声女声打断了对峙的两人:
“颜欢门主贴身侍女求见各位大人!”
青锋门主呼出一口气,看向身侧的弟子低声说道:
“去请。”
过了片刻一位面容姣好的侍女跟在青衣弟子身后走了进来,她一进屋便提裙跪下,她手里攥着一根金簪放在身前,微微低头朗声对苏来归喊道:
“奴才鸳鸯见过王爷。”说完她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个头。
“姑娘请起。”苏来归微微抬手,鸳鸯起身福礼对众人道:
“奴才叩见苏王爷,见过各位大人。”
张居正慈眉善目地扶起鸳鸯对她问道:
“姑娘请起,所来何事?”
鸳鸯把耳边的鬓发挽到脑后,低头把簪子递到众人面前单刀直入地对他们说:
“这根金簪是副门主失踪那一夜所丢的簪子,是奴婢在苏王爷房内发现的。”
苏来归眼底露出一瞬讶色,他沉声说:“你既是副门主的陪嫁侍女又怎么会进本王的房间?你可知诬蔑本王是什么下场。”
侍女面上露出一丝愠色,她抬起头对苏来归说:“是昨日收拾王爷房间的侍女发现后叫奴婢去看的,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奴婢并没有置王爷于死地之意,只是实事求是。奴婢是副门主身边的陪嫁侍女,门主在则奴婢在,门主若死,奴婢绝不苟活,还请各位大人找到副门主。”
说完鸳鸯跪下来冲面前的众人磕了个头,青锋派门主疾步向前扶起她的臂膀对她说道:
“鸳鸯姑娘是忠仆,”他接过金簪扭头看着众人说:
“若一根发带说不得什么,那如今这根簪子在这里,那不得不委屈王爷一下了。”
苏文闻言皱眉盯着苏来归的神色,发觉他依然淡然笑着说:
“这真的是本王的发带吗?”
“王爷千金之躯,一天绑十根发带,掉了一根不知道有什么稀奇的?”青锋派门主冷笑一声问苏来归:
“您真的不知夫人在何处吗,夫人的首饰在您房里,您多少得知道些什么吧?”沈华几步走到青锋派门主身边急色小声说: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世叔只因两件首饰就认定王爷是否有些草率?不妨先查清楚。”
一旁坐着的湘思一边捧着茶盏暖手一边歪头盯着青锋门主手里的簪子。苏来归侧目瞥了他一眼,见对方悠然自得地一边倒茶看戏,没有丝毫动手参和的意思。
青锋派门主把簪子放在一旁,扭头阴沉地看了张居正一眼。他抽出腰侧的佩剑朝苏来归慢慢走来。张居正叹息一声,一敲手中的木杖,也闪身至苏来归身后。
“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这两件首饰虽然不是确凿证据,可王爷也辩解不清,还请王爷配合一下,若是王爷当真清白在下定会还您一个公道。”
“这是要屈打成招吗?本王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休要再说了。”
张居正用木杖在地上又重重地敲了一下,浑厚压抑的内力在屋内散开,张居正提起木杖横扫过来,苏来归避开木杖踉跄退至屏风前。
“世叔!”沈华刚想起身又被谢秦琹拉了下来,后者瞄向湘思的方向,发现对方巍然不动地喝茶暖手,他对沈华低声说:
“别冲动,你还不清楚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前有青锋剑和苦苦相逼,后有张长老断绝退路。苏来归武学不精,唯有一身轻功还算勉强,纵然想退避也是插翅难逃。他勉强笑道:
“还成吧。”
青锋门主又提剑快速刺向苏来归,浑厚的剑意汹涌扑面而来苏来归根本来不及避开。倏然间一个素白的身影闪至他跟前,只听见一声悦耳的铁器碰撞的声音,湘思用承影挡住了青锋剑的剑锋,手上运力一逼硬生生把青锋门主往后逼退几步。青锋门主站住以后呼出一口浊气,皱眉盯着湘思问:
“湘少侠何意?”
湘思转了一下手腕冷冷反问:“你想杀了他?”
“你这'踏雪无痕'用得漂亮,”青锋派门主盯着湘思打量片刻,收起刚刚脸上的阴霾笑道:
“可是目前的形势,苏王爷实在可疑啊。”
青锋门主收剑至身侧,湘思执剑站在苏来归身前,苏来归缓过气来靠在一旁的柜子上苦笑着说:
“差点以为你要对本王不管不顾了。”
湘思对他不置可否,盯着青锋派门主说对他:
“前辈谬赞,但事情尚未有定论,如此行事实在不妥。”
“无论王爷是否是凶手,目前所有线索都指向苏王爷,加上以王爷的身份出现在江湖大会上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所以这事实在难办,只能委屈王爷受罪一下,非你一言可庇护。”
这话听起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湘思和苏来归都没什么可辩驳的余地。湘思哑然片刻才开口:
“方才你那一剑若非在下及时出手,他怕是要被你重伤。”
“我原也不信王爷是凶手,只因这东西是在王爷房中找到的便不得不询问王爷。可王爷既给不出合理的解释,又说不清个中缘由,若非他所做又为何要再三推脱呢?”
苏来归插嘴:“青锋门主这说法实在好笑,是你先动手打伤了本王的侍卫,又是一副要捉拿本王归案的样子,本王若说是有人蓄意陷害你可信?”
青锋门主叹息一声,一边走向湘思一边说:
“如此便是说不清了,但你若非凶手,身正不怕影子斜,何惧没有自证清白的一天呢?”
湘思转头与身后的苏来归对视片刻,苏来归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附耳对他说:
“看来是周旋不过来了,他今天势必要把本王拿下,不过他们不敢贸然动本王,但苏文拜托你了。”
湘思小声应道:“嗯。”
苏来归看向青锋门主,他主动按下湘思手中的承影,负手向青锋门主走去,行至对方面前微笑道:
“门主,收剑吧,本王跟你走。”
青锋派门主扫了湘思一眼,见湘思把剑负在身后又对苏来归说:
“得罪了,还请王爷勿怪。”
苏来归摆摆手,几个青衣弟子立刻从房间角落围了上来,前君拿白绫缠着苏文的手一同跟在两人身后。一个青衣弟子走到苏来归后想按住他的肩膀,青锋派门主拦住吩咐道:
“不必。王爷是明白人,不会做无用功。”他转身对众人说:
“在下先去把王爷安顿好,失陪了。”
苏来归负手与青锋门主并行,两人一路沉默,苏来归神情丝毫不露惧色,一行人的路上只有脚步声与徐徐风声,残雪已经消融,阳光和煦,一行人走到前门庭院前,青锋门主驻足对苏来归说:
“据说皇室目前仅有三位王爷,行事低调的三王爷,年纪轻轻喜爱玩乐的九王爷,还有权势滔天的摄政王,不知殿下是哪一位呢?”
苏来归神色淡然地回道:“门主既然已经有答案了,又何须来问本王呢?”
青锋派门主似乎是无奈笑道:
“若非身份悬殊,真想与王爷畅饮一番。”
苏来归拿出扇子摇着一边对他问道:
“未曾听闻门主姓名,本王冒昧,请问门主台甫。”
“在下行走江湖不露姓名,请王爷勿怪。”
一行人行至一间破落院子前,庭前无甚花木,甚至门槛都是残破的,青锋派门主上前把门打开对苏来归说:
“王爷,得罪了。”
苏来归大步跨进院子,侧头对青锋门主说道:
“门主啊,过几日你可得亲自来接本王出去了。”
“好啊。”青锋门主笑眯眯地对身侧的弟子使了个眼色,青衣弟子们迅速上前散开把院中央的小屋围了起来,他对苏来归说:
“在下先把您的侍从带走了,还望王爷不见怪啊。今晚会有人给您送来吃食的。”
“无妨。”苏来归拿起扇子掩住半面淡淡一笑,反手关上了屋子的大门。
待青锋门主走后,苏来归在屋里转悠了一圈,这里看起来许久没人入住,桌案柜架简单朴素,家具上都落了薄薄的灰尘,只有床榻看起来是被整理过的,被褥都干净整洁地铺在榻上。苏来归坐在屋里案旁的椅子上先慢悠悠地烧了壶热茶,然后一边百无聊赖地盘着手上的珠串。
纤凝微微,白榆点点,晚风拂过小屋外的树枝,隐约可见院中一棵小苗的枝梢上冒出点点嫩绿的芽点。苏来归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冷茶,右手搭在案上,伸出手指轻轻敲着案沿,屋外忽然传来两声闷响,一阵风声掠过,苏来归放下茶杯勾唇笑道:
“屋里没人。”
屋上砖瓦传来异动,须臾一抹黑影从屋上落了下来,激起地上的尘土,苏来归拿出扇子在面前扑了一下,压低声音对黑影说:
“你可来了,江二宗主可有消息?”
湘思解下面上的黑布轻飘飘地丢在案上,侧头冷冷地对案旁的苏来归说:
“殿下要试探我,大可不必以身犯险。”
“何出此言呢?”苏来归坐倚在书案上,眼梢弯弯地看着湘思,灯火倒盛在他眼里,映得亮亮的,他拿起面前一杯茶,腕上用劲,茶杯在空中被稳稳地托到湘思面前,一滴水都没有洒出。
“苏文虽然不敌对方二人,但也不会这么容易被擒住。”
“也许是他今日状态不佳,给他们拿住了吧。”说罢苏来归用折扇指了指门外问道:
“这样子岂不是被人知道本王半夜与人私会了?”
“沈公子配的药,我不清楚。”湘思随手放下茶杯,一撩后袍坐在苏来归对面。
“那大可放心了。”苏来归敛起笑意问道:
“两日,可以吗?”
“嗯。”
苏来归愣了一下,随后认真地问:
“你确定?”
“殿下若是不信又何须问呢?”湘思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杯中的茶,随即微微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放回原处。
“自然相信。对了,我们来此的第二日早上苏文曾找机会比前门主与常宗帮帮主先一步出去探查,当时因为时间有限他并没有顺利到达夫人的寝室,但他发现了那条过道中的墙壁上隐藏了一条暗道。”
湘思伸出二指随意抹了一把案上的薄薄落灰对苏来归问:
“探查过么?”
“来不及,后来不知为何那个地方总是有人驻足,实在没有机会。”苏来归伸手扶着额头对湘思说:
“你说常宗帮帮主与长怀门门主的尸身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湘思深思片刻,然后疑惑地看向苏来归问道:
“你是觉得因为这个暗道?”
“也许吧,那个暗道机关隐藏得很深,苏文在那里留了一盏茶的时间依然没有找到入口。”
“无妨。沈公子方才说镜花有晕迷之效,且会使人郁结丹田从而无法全力使用内力,最重要的是除了烧成灰末后有难以察觉的微微荧光,几乎算得上无色无味,极难察觉”
“知道了。”苏来归靠在椅背上歪头看着他问道: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湘思问:“你觉得颜欢门主在哪里?”
“不清楚,但她如果一直被关起来,我们哪怕抓住了人也没用,毕竟只要找不到人,我们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一直拖下去对我们才是真的不利。”
湘思认真观察着苏来归的神情,他并不表态,苏来归继续说:
“盟主一死,除了宝物外更重要的是江湖盟主的位置。几乎所有大门派有掌事权的人都在这里了,青锋门主也许只是在拿本王立威,借以提升他在江湖中的地位谋取江湖盟主的位子也未可知。”
湘思好一会才淡淡开口:“殿下此言就是不信任青锋门主了。”
“只要坐实本王的罪名,那就是最好的激起你们心中怨恨的借口,而没有人关心本王是不是真的凶手了。”苏来归摊摊手,无奈地说:
“人心是最好愚弄的,毕竟在你们心里,本王只是草芥人命的皇室子弟。”
“他没对你怎么样?”
苏来归说:“那倒没有,到底本王是王爷,他不敢轻举妄动。”
湘思点了点头,他盯着苏来归笑意盈盈的眼睛,师父的死状又浮现眼前,眼前的男人是皇族王爷,能帮他找到真相....苏来归微微一偏头,湘思对他说:
“殿下能否容在下说句以下犯上的话?”
烛火被一帘夜风吹得跃动,添暖了湘思时常冰冷的神情,苏来归似乎颇感意外,颔首回道:
“自然。”
湘思斟酌片刻才开口:“仇视皇族并非我们本意。近几年民生辛苦,皇室子弟纵情享乐,底下官商勾结,前年甚至有贵族公子强抢民女的事情发生。”
苏来归认真听完后点点头,温和地说:
“本王明白民生辛苦,只是先帝几年前忽然因急疾去世,陛下尚年轻,登基仓促,资历尚浅无法震慑百官,但他天资聪颖,将来是能成大事的。”
“没有人会关心皇帝陛下是否年轻,是否有苦衷,百姓更在意的是柴米油盐,而不是一位皇帝他有无天资。”
苏来归无奈地说:“本王知道。”
湘思对苏来归拱手说:“殿下是君子,可听进逆耳之言,只是百姓苦难,非殿下一人能改。”
苏来归苦笑一声,指了指他腰侧的承影问道:
“承影是你师父给你的。”
“是。”
苏来归取下腰间的长剑,银色的剑鞘在灯火下映射出细微的光芒,他一边动作轻柔的抚上剑身一边对湘思说:
“这把剑叫'风尘',取意'三尺风尘剑,社稷一戎衣',是本王束发年纪时父皇御赐给本王的配剑,他希望本王保江山社稷,护海晏清平。”湘思看见烛火在苏来归眼中摇曳,他似乎窥见了对方眼中浅淡而真挚的牵挂,苏来归说:
“我们貌似不太一样。”
“自然不同。殿下是摄政王,肩负江山社稷,我是一介布衣,只看一时长短。”
“你倒是跟他们不一样,你亲近本王不怕被打成皇室走狗吗?”
“殿下也跟那些皇族不太一样。”
“真的吗?”
“真的。”
两人都安静片刻,苏来归拿起剪刀剪短了烛火的灯芯,状似随意地问:
“那你呢?”他盯着滴泪的烛火含笑问:
“你又为何成为宗主呢?”
湘思对上苏来归的目光清亮有神,但苏来归知道他不是在看自己。
“思儿长大后想做个怎么样的人呢?”
湘思正在埋头看着书,闻言抬头看向迎面走来的湘濯,天气渐暖,师父穿了一件白色襕衫,袖口还有素色竹状暗纹。湘思并没有立刻回答湘濯的话,而是放下书先倒了一杯茶递给他,湘濯把热气腾腾的清茶放到案上,撩袍坐到湘思面前对他说:
“人各有志,你倒是说说看你志在何方?”
湘思坐回刚刚的位子,听见后看了一眼面前温和笑着的湘濯,合上书低头想了想,半晌抬头眼睛明亮地望着他的师父说: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湘濯听罢笑意敛起一些,他问湘思:
“为何?”
湘濯悬挂在厅前中央的字样就是这句诗,他十分喜欢,时常驻足欣赏。这些湘思看在眼里,他抠了一下面前的案沿,低头抿唇不语。湘濯见状大笑,倾身伸手揉了一把湘思的发顶,柔声说:
“如果那是思儿的志向,那我很开心。你想清楚你该走什么样的路,想成为怎么样的人,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我都会支持你,只要这是你真的想去做的事情,而不是为了别的原因。”
湘思被湘濯揉得有点懵,他伸手扯了一下湘濯的白色衣袖问道:
“那师父想我成为怎么样的人?”
湘濯闻言把手放在案上托着下巴含笑答道:
“我倒是没什么想法。”
湘思听了湘濯的回答后并没有说话,依然盯着湘濯的眼睛,后者与他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一番后叹了口气,认真地想了一番,然后难得严肃地看着湘思说:
“如果非要说的话,我希望思儿,月儿,还有星儿都可以一生平安喜乐。”
“您不想我和载月、乘星做个行侠仗义的侠客吗?”
湘濯捏了一把湘思的脸,温和地说:“只要是你们想做的,那是不是所谓的仗义侠客又何妨呢?”
思绪回笼,湘思眼中揉进一抹温和的笑意,对苏来归淡淡答道: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不愧是湘濯宗师的弟子,高风亮节。”苏来归意料之中地抛出一句好听的奉承话,湘思眼里的笑意淡去,回道:
“殿下抬爱。”
“你认为什么是‘侠’呢?”
湘思眼前又浮现出一抹朦胧的白影,他衣袖摇曳着,却看不清他的脸。
“有力量,而且悯怀众生的人。”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那以今之形势,醉月宗岂能避世呢?”
湘思平静地说:“行侠江湖是我的志向,醉月宗是我所背负的责任,不可混为一谈,正如大周社稷是你为自己所背负的责任,各为其命罢了。”
苏来归用手轻轻地摇晃着手中的茶杯,拢住了一帘月色。
“你信命吗?”
湘思看着茶杯水面的残月轻声道:
“信啊。”他顿了顿,捏紧茶杯接着说:
“很多时候无法选择自己身处的位置与所背负的东西,却依然要誓死保护它们,这就是生来之命。”
“是吗?”苏来归为自己斟满了茶,茶叶叶在水中月轮里沉浮着,他摇了摇头,笑叹一声说:
“本王也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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