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第拾捌章
“人活着总会有力所不能及之时。”
“是,所以要去改变它。”
头上清晰的传来屋檐滴水的声音,布满青苔的台阶上被滴水砸出一个小小的坑,低头仔细一看上面还长着米粒一般大的苔花。湘思没有说话,青黛疑惑地问:
“怎么了大人?奴婢说错什么了吗?”
“没什么。”湘思声音微哑,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接着说:
“你说的不错。”
只是万事若都能以人力改,又岂会有遗憾的时候呢?
夜风吹过青黛的发梢,带起幽幽玉兰花香,湘思对她说:
“在下有些倦了,姑娘请回吧。”
这时院外传来窸窣的声音,湘思和青黛同时朝院外看去,隐约有一个人影在外面闪过。湘思拿起承影翻身出户对青黛说:
“你在这里别动。”他蹙眉瞥了一眼黑影闪过的地方,足尖一点飞身跃上院外的树枝。他身段轻盈,落在树枝上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他起身扫视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最后注视着黑影消失的地方。
周遭只有风声掠过耳边,在身后带起阵阵寒意。湘思随手摘过一片树叶,指尖触及的地方被染上细密的冰霜,他冷冷地盯向身侧的位置,树叶从他指间脱手而出往旁边树丛中刺去。树叶没入草木中没了声响。
静默片刻,周遭死寂沉沉,仔细一听也只有落叶徐徐而动与树梢碰撞的声音,湘思蹲下身准备跃回低处,骤然间一个女人狰狞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女人伸出手向湘思狠狠抓去,在指甲准备碰到他鼻尖时一把玉扇从远处飞来逼退了她的手。女人回头一瞪,江载月踩着落叶跃向她身后,他抓住了女人的后颈用膝盖狠狠地顶到地上,正要拿着玉扇刺下去时湘思淡淡地开口:
“载月。”
江载月手上的动作一顿,把玉扇插回腰间,抓住女人后颈的手愈加发力。湘思垂眸看了一下女人的容貌,把青黛叫到身旁问她:
“你可认得此人?”
青黛看向女人的方向皱了皱眉,女人神色狰狞,身上穿着深绿色的布衣,一片挂着冰霜的树叶深深扎进她的右臂,半张脸和头发陷进泥土里,整个人看起来狼狈无比。
“回禀大人,看衣服像是平时洒扫房间的奴才,那都是鸳鸯姐姐管教的。”
湘思眉头越拧越紧,他回忆起之前拿了一根金簪指认苏来归的那个侍女就是叫鸳鸯,江载月抬起头看向他说:
“这人不对劲。”
湘思和青黛看向被制在地上的女人,她神情狂躁,动作扭曲僵硬,他蹲下仔细观察了女人的脸色,对江载月说:
“面色青紫发黑,双眼无神,像是中毒或者中蛊。”
江载月把手里的女人像拎鸡崽一样拎起来,掐着她的脸打量了一番,然后用手按住她的头顺着后脑勺一直往下按,终于在蝴蝶骨那一块停了下来,
“西域有一种虫蛊叫'蝴蝶迷障',从鼻子种入后会一直爬到蝴蝶骨上,这种蛊可以迷人心智,让人陷入幻觉中沉沦,不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旦祛除蛊虫就会开始反噬寄主的血肉,寄主可能会因为血肉被吸尽而暴毙。”
“你确定?”湘思眼底一沉,起身用剑切开女人背部的衣物,蝴蝶骨附近微微隆起,上面长出大片的青斑和紫色的血丝,
“江湖大会只邀请了中原的宗派,西域的蛊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青黛也皱起了眉头,小声向湘思询问:
“此事可要告知青锋门主?”
湘思抬手示意青黛稍安勿躁,江载月松开钳制住女人脖子的手,女人“啪”的一下摔在泥地里挣扎了几下,
“把那个叫鸳鸯的侍女带到我面前。”江载月一脚踩在那个女人的脖子上,转向青黛笑眯眯地说:
“不要耍小动作哦。”青黛见江载月虽然笑容温润和煦,但她的后背迅速攀起了一股寒意,低头答应了一声便匆匆转身离开。湘思见青黛走远便附在江载月耳边问:
“你怀疑是那个鸳鸯?”
“我听闻就是那个侍女拿着一根金簪泼了苏王爷脏水,但是凶手倒真不可能是她,叫过来问问总没错的。”江载月蹲下查看女人身后的蝴蝶骨,他按住女人肩胛骨上的紫青肿块,女人开始疯狂地挣扎嘶吼起来,他敛起笑意说:
“西域的蛊毒出现在断肠峰,不入流的下作手段。”
“今年出现在江湖大会上以蛊毒立宗的宗门有哪些?”
“多了去了,一时间还真想不齐全,不过蝴蝶迷障珍贵罕有,也不是普通门派能拿到的。”江载月摇摇头接着说:
“蛊入心脉,没救了。”
湘思点了点头,一边给江载月递过一方帕子一边问:
“有没有可能是摄政王。”
“不可能,那他未免太蠢了。”江载月摇头笑了笑。此时青黛带着鸳鸯走过来行礼对两人说:
“两位少侠,奴婢带着鸳鸯姐姐过来了。”
鸳鸯谨慎地打量湘思与江载月,随即也蹲身行礼道:
“奴婢鸳鸯见过两位少侠,不知深夜找奴婢所为何事。”
“姑娘别紧张,来,你瞧瞧认不认识这个女人呢?”江载月把地上的女人单手制住提溜到鸳鸯面前,后者神情恍惚了一下,她按住太阳穴看向他手中的女人,须臾回道:
“她是奴婢手下管教的洒扫侍女,叫春尘。”鸳鸯惴惴不安地说:
“她年轻不懂事,若是犯了什么事请大人不要怪罪,告诉奴婢管教就好。”
春尘用力地掰着钳制在她脖子上的手指,江载月歪头一笑道:
“原来如此啊,她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啊?”
“这奴婢倒是没有留心。”
江载月一边踱步一边打量着鸳鸯的神情,鸳鸯被他看得额角冒汗,她刚想说什么,一抬头对上那双笑意深深的桃花眼,
“据说有一个奴才在苏王爷房间找到了一根颜欢门主佩戴的金簪?就是她吗?”
“正是。”鸳鸯咬着下唇不安地说:
“如果她因此得罪了您,奴婢....”
一阵风掠过鸳鸯的眼底,她晃了晃神,瞬息间江载月手便掐上了她的颈脖。
“回答得很好。”他嘴角依旧挂着浅浅笑意,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她也中,只是她这枚刚种了两三日,那个春尘却是埋了许久,可真是有意思了。”
颜欢身边的侍女在江湖大会前便被埋下了西域蛊毒,又在断肠峰上对颜欢的大侍女同样下了一枚,那江湖盟主被下毒毒害了也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湘思走到江载月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吩咐青黛:
“请所有人来我厢房一趟。”
浓厚的黑云诡谲翻涌,众人齐聚到湘思的厢房,几个人挤在屋内显得有些局促,青锋门主坐在木椅上先开口:
“湘宗主这么晚叫我们来是有什么事吗?”
江载月站在湘思身边笑颜如花正要开口,青锋宗主却打断道:
“我问的是湘宗主,江二宗主有什么话请容后再说。”
湘思与江载月对视一眼,后者无辜地冲他眨眨眼,他向前一步,看向青锋门主的目光露出了狡黠的神色
“青锋门主,您与在下同为一宗之主,在下现在站在这里正是代表醉月宗和在座诸位交谈,所以您最好先听在下一言。”
“好,我倒要听听小门派的小宗主能在断肠峰说出什么花来。”青锋门主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江载月,后者淡定地拿着玉扇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掌心朗声说:
“家师在时乃天下第一宗师,各路门派上赶着与我们交好,当年江湖盟三发请帖要我们加入建盟四门,恐怕有不少现在自诩为大门派的宗门当时连江湖盟的门槛都进不去吧?时境过迁倒是我们做徒弟的不是,还要被称为小门小派,叫家师九泉之下蒙羞了。”
“你知道就好。”青锋门主扯了扯嘴角说道:
“有话快说,我的耐心有限。”
沈华担忧地看着桌上唇枪舌剑的两人,问身旁的谢秦琹:
“江二宗主这样说不怕得罪了青锋门主吗?”
“他当然不怕,依我看他现在还能跟青锋门主过两招。”谢秦琹捧着茶盏饶有趣味地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人,
“这朋友交得值了。”
“请您先不要动气,既然在下现在坐在这里您就不得不听在下这个晚辈一言了,您是有机会接管江湖盟盟主一位的人,想必是有容人的雅量的,而且您没有必要在断肠峰上与我们交恶,这也并非在下本意。”
侍女趁着间隙沏好了茶赶忙端了上来,青锋门主盯着江载月一时半会没说出话。湘思他拍了拍手,门外的青黛押着春尘走到了众人面前,后门还跟着一个穿着霜白色衣服的弟子扛着鸳鸯走了进来。
“诸位且看,她就是当日自称在苏王爷房间里找到颜欢门主佩戴的金簪的侍女,而她身上身上种着西域的蛊毒'蝴蝶迷障',并且时间长久已经无法祛除,她今夜受人操控游荡在在下师兄房门外意谋不轨。”他继续踱步到鸳鸯身边接着说:
“而这位鸳鸯姑娘身上种了一颗新的'蝴蝶迷障'但因为时间短暂尚有生机。”
“'蝴蝶迷障'是西域珍贵的蛊毒,非王亲达贵不得有,江二宗主是什么意思呢?”沈华率先抛出一个问题,江载月伸出两个手指对众人说:
“非常简单,就两个意思,第一中蛊之人迷了心智,所拿出来的证词证物不可信,苏王爷很有可能是被人泼了脏水。第二,春尘身上的蛊毒已久,此毒是西域贵物,贵族很难提前给颜欢门主身边的人下蛊,即使是苏王爷也无法未卜先知种下蛊毒,所以我们之中很有可能另外有人与朝廷有所勾结。”
张居正的目光投向沈华,眼底晦暗不明,沈华注意到他异样的眼光严肃开口道:
“朝凤门是与朝廷交好,可正因此用这种蛊毒岂不是太明显?”
“先不用在这里乱加揣测,没准是苏王爷自己下的蛊,以此迷惑我们呢?这又是醉月宗自己发现的,岂知不是你们自己投的蛊?”青锋门主冷笑一声,江载月仿佛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笑着继续说:
“苏王爷不至于蠢到用这种招人嫌疑的东西自找麻烦,前辈请想清楚了再说话。”
“朝凤门的功法至阳,与蛊毒等阴冷功法相悖,晚辈相信沈华。”谢秦琹站在沈华身侧搭住他的肩膀,江载月敛目勾了勾唇,轻声开口道:
“张长老怎么一直置身事外的样子?”
张居正抬起眼皮瞥了江载月一眼,握着木杖的手紧了紧,他沉声开口道:
“你没必要喊老朽这个老头子,老朽也不会再插手你们这些后生的事情。”
窗外翻涌的黑云散开些许,依稀有一些疏漏的月光穿过云层洒到湿润的土地上。湘思方才一直靠在软椅上听着他们讲话,此时他才淡淡开口:
“既然如此,我们其实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话音刚落,桌上余下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在场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已经知晓其他人的意图,一番权衡过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夺。这里的人各有心思,除了青锋门主,剩余的人都已经隐约达成了一种共识,而从苏来归被困之后就独立事情之外的张居正选择继续坐山观虎斗。
从头到尾,真正在乎江湖宝物的只有两方人——醉月宗与朝廷摄政王,对于剩下的人而言真正的凶手是谁没有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能借此得到什么。而青锋门主会为了一枚指甲大费周章,说到底是怕别人借此做文章引起悠悠之口。
“青锋门主,借一步说话。”江载月拿着玉扇对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青锋门主皱了皱眉,还是跟了他出去了。
院外的海棠静静地开了一树,风一吹就落了一地,江载月见青锋门主在身后跟了出来,四目相对时有忽然觉得今晚特别冷,特别累人,他用力攥紧了手中的玉扇,心中无端想念十一年前的弯月,始终觉得那时月色最温柔,他淡漠地想:
“果然还是回不去了。”
从踏上江湖大会的那一刻起,他和湘思都明白醉月宗无法再避世了,既然选择入局,就只能继续摇摇欲坠地走下去。
旧时的月色再美也只能配旧时的人。
青锋门主迎着冷风一步步向他走了过来,江载月直截了当地说:
“前辈,其实现在事情真的特别好解决。”
“怎么说?”青锋门主冷冰冰地扫了他一眼,江载月的眉梢微挑,桃花眼在眼眶里转溜了一圈才说:
“您何必明知故问呢?现在只需要我们在峰上的人都长了一条舌头,就能给江湖人一个交代了。”他“啪”地打开了玉扇给自己扇了扇风,青锋门主盯着他手中的玉扇冷冷地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苏王爷和前君门主于您而言其实不都一样吗,推谁出去不是推呢?只要在下达成了目的,醉月宗自然不会挡您的路。”
青锋门主眼神犀利了起来,沉声道:
“你话说得好听,我凭什么信你呢?”
江载月的眉眼弯了起来,眼里眼波流转,从容地说:
“在下的确可以过河拆桥,可这么做没必要,醉月宗并不想与您交恶。”
眼见青锋门主眼底动摇了一分,他把食指按在唇边笑眯眯地说:
“在下保证会做得干净利落,不会影响到您的。”
以一枚蔻丹指甲赌让青锋门主不敢轻举妄动,让他不得不注意到看似微小的醉月宗,利用暗道的线索趁机困住前君,借苏来归的风来获得沈华的支持,到最后让不愿冒险的张居正不再出手搅局,这样醉月宗才能在断肠峰上有周旋的余地,至此湘思和江载月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放手一搏只为了让羸弱的醉月宗也能在断肠峰上左右局面,没有人可以确保每一步走得都对,事成则醉月宗可以借此在江湖上有一席之地,事败则两人皆折在断肠峰,醉月宗也许至此彻底没落。
如果苏来归骗了他们,如果没有沈华的帮助,如果谢秦琹没有因为沈华而搭上湘思,如果谢秦琹所说的院子里没有颜欢的线索,如果探查的暗道一无所获,如果张居正坚持搅局,那一招错落,满盘皆输。
别无他法,要入江湖局,得先有落子的胆识与资格。
青锋门主盯着江载月的眼睛,双方目光碰撞须臾,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江二宗主既然已经想周全了,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以后醉月宗若有困顿之处,不妨来青锋派找我。”
“多谢前辈。”江载月微微颔首,目送着青锋门主回到屋内,他盯着青锋门主的背影,无声的笑意愈深。
“我刚刚听江二宗主一言,甚觉有理。萧风,把这个春尘带下去埋了,别走了蛊虫出来,至于鸳鸯姑娘就交给沈世侄去祛蛊,我们即刻启程去找前君门主问个明白。”
林萧风领命把春尘拖了下去,屋内的人静默一瞬,都心知肚明地瞄向他,湘思抬眸淡淡地说:
“全由门主安排便是。”
张居正双手撑着木杖,喉中溢出几声压抑的咳嗽,他走到青锋门主面前说:
“老朽乏了,身子不适,先回去歇息了。”
“辛苦了,请姑娘送张长老回去歇息吧。”青锋门主朝一旁的青黛吩咐,她点了点头,低头扶着张居正离开了屋子。
夜半子时刚过,青锋门主领着一行人蒙着夜色前往东面院子的耳房。刚一推门进去便瞧见前君坐在书桌前慢悠悠地敛目喝茶,江载月拿出扇子扇了扇,朝身边的湘思调笑道:
“这碧螺春的味道真香啊。”
屋内摆设简单而干净,只是烛火昏暗,豆大的火点在案台上摇摇欲灭。
“前君门主,打扰了。在下带人乘夜而来有几样事要问你。”
前君抬眸看向众人,她似乎心中了然,平静地开口道:
“请问吧。”
“你到底知不知道盟主与夫人的死因。”
“印盟主,颜欢门主,老门主和常宗帮钱帮主都是我杀的,是我一人所为。”
“镜花是你下的,”
“不错”
“'蝴蝶迷障'也是你种的。”
“是。”
青锋门主眉头紧拧,严肃问道:“你与朝廷到底是什么关系。”
“与你们何干?”
前君意外地承认确实打了众人一手出乎意料,谢秦琹心下起疑,认真端量起前君的一举一动,
“你认得倒快。”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过来兴师问罪可不就说明你们已经达成一致了么?与其给你们屈打成招,不如我直接摆出最后一张底牌。”前君面不改色地抿了口茶,姿态放松地说:
“我就一句话,你们若是敢动我分毫,那颜欢门主就会给我陪葬。”
沈华在一旁咬牙切齿斥问: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仿佛这问题有些蠢似的,前君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谈笑自得道:
“为了宝物,为了夺权。”
江载月走到颜欢对面坐下,单手撑着额头心平气和地说:
“不对吧?为了宝物你大可以选择盗窃,如果为了夺权的话你也可以在自家宗门暗地里算计你自家门主,何必在江湖大会这个节骨点上杀人暗害呢?你这个行为倒像是.....”
“是你背后的人想造势。”湘思接上他的话。
“无所谓。”前君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抵在自己喉间,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们要是逼我我就立刻自戕,有本事你们就去搜,就看你们找不找得到颜欢在哪里。”
“你!”沈华摸上腰后的长剑,谢秦琹伸手按住他对青锋门主道:
“不如先把苏王爷放出来再说,以免落人口实。”
青锋门主思量片刻,对湘思说:“既然如此,就劳烦湘宗主费心了。”
湘思微微颔首,与江载月对视一眼便离开了屋子。
苏来归正端坐在屋内案前者下窗外,霜白的月光从窗外侧漏进来,映在他的手上,投下一片小小的影子,他听见屋外人至也不抬头,面上微笑着说:
“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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