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第拾玖章
夜来寒风邈邈,湘思带着雨时青草的潮湿味道入户,素色的衣衫沾上的屋外夜露,窗外清晖把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他伸手拂去衣袖上的落尘,对着屋内的人平静地说:
“我来接你出去。”
苏来归半歪着身子托腮笑说:“今天刚好是第三天”
“迟了一点。”湘思的声音有点低哑,苏来归微微皱眉问他:
“你受伤了?”
“无妨。”湘思坐到苏来归面前淡淡地说:
“外面看守的人已经撤掉,我今晚护送你搬回东厢房。”
“不急。”苏来归拿过一个茶盏斟了一杯茶放到桌案对面对湘思说:
“这几日辛苦你了。先把这几天的事情细致说说。”
湘思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漠开口:
“只要殿下遵守当日承诺,那便不算辛苦。”
两个人对上目光,苏来归眼里还是那种浮于表面的笑意。湘思把这几天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苏来归一边认真听一边盯着他看,从他微动的眼睫看到开合的薄唇,鸦色长发随窗外漏风微微飘动,沾上他的皮肤与衣衫。
“所以那天苏文带回来的镜花是前君故意留下的,如果不是我们先拿到了,很有可能成为扳倒本王的关键证据。”苏来归若有所思地盯着湘思,后者颔首接话:
“如今也成为前君门主与贵族勾结的证据。”
“这件事本王会让人去查,如今她直接抛出颜欢门主作为要挟我们的筹码,如果实在搜不到门主的踪迹,那后面就有点棘手了。”
“此事殿下尽可与众门主商榷。但容我提醒一句,对于你之前提议之事,我的回答是醉月宗不会为他人爪牙。”湘思眼神风轻云淡,话语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苏来归点了点头,温言道:
“无妨,本王不勉强。”
湘思微微一笑,起身对苏来归拱手说:
“这几天的事情我已经叙述完毕。但今天我心中有一疑惑,希望殿下能为我解答。”
“但说无妨。”
湘思问:“殿下觉得什么是治理国家之道?”
苏来归想了一下,斟酌着说:“治理国家当以律法刑罚约束,施以仁德之政,以礼乐教化,如此方为万世之道。”
“是吗?草民听闻西北灾祸严重,朝廷送去的粮食却被山贼尽数扣留。”
苏来归挑了挑眉,对上他的目光开口:
“哦?此话当真?”
“偶然听闻罢了。”
苏来归转了转手中的茶杯眼神沉了下来,冷声问:
“你想说什么?”
湘思语气揶揄地说:“如今西北路边冻骨饿殍满道,殿下说要以仁德治国以礼乐教化,草民也只是想求教一番罢了。”
苏来归说:“这两者不在一个点上,你问这个没有意义。”
湘思说:“可百姓在乎的是今日之生死与明日之果腹,今日之西北安知不是明日之众生?若衣不蔽体居无所安,那礼乐教化也会被践踏于地,如此谈何民心?”
“不错,教化的确建立在百姓温饱的前提,所以要施以仁政,休养生息,以民为本方是长久之道。”
“殿下不觉得这番话有点空了么?如今西北百姓水深火热,该当何解啊?”
“说得好,可治理国家并非如此简单,很多事情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外邦虎视,如果此时人心惶恐,胡族的铁骑明日就会踏破西北。治理国家当徐徐图之,你今日这番话有什么居心?”
苏来归虽然嘴角还捎着笑意,眼神却已经彻底冷了下来,湘思面不改色道:
“治理国家要徐徐图之,谁为百姓徐徐图之?如果执政者不能体恤民生之苦,百姓又岂会生拥护爱国之心?我今日所言句句都是民心。”
苏来归沉默地看着他,屋内安静得几乎可以听见窗外的风声,须臾他的目光又恢复了刚刚的温润眼神,
“这事还要多谢你的提醒,本王会处理妥当的,回去之后定会给西北百姓一个交代。”苏来归眼神微动,敛目一笑低声对湘思说:
“你与本王分开三日,怎么一见面就弄得跟兴师问罪似的。”
湘思知道自己的话有点逾矩了,苏来归也不愿深谈,最终他开口问:
“你觉得大道在何方?”
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从古至今却始终没有一个统一的答案。苏来归看湘思握着茶杯,垂眸看着茶渣在水面沉浮,今夜月光残碎,他敛去平日挂在嘴角的笑意,缓缓回答:
“寻找本心。”
“什么意思?”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明德在本心,所以大道就在寻找本心。”
“殿下所言是匹夫之道还是君子之道呢?”
“是众生之道,众生皆有恻隐之心,以生四德五伦,所以众生皆有明德,既然人人都有明德,何须分匹夫君子。也正是因为明道在众生,所以要亲民,要止于至善。君子以仁德为本,本立而道生。是曰道在本心。”
湘思说:“殿下所说乃儒生论调,自古文人儒臣多傲骨,自以为悉学圣贤书可开太平世,可惜不过一世蜉蝣,最终在天子脚下,庸庸此生。殿下以为呢?”
苏来归歪头看向湘思的眼睛,眉目间冷淡神情难掩其眼底的锋芒,他想了一下,摇头笑叹:
“历朝历代不缺这样的庸臣前赴后继,不少是飞蛾扑火,若按今人的眼光看便是不会审度局势的愚昧了。但身为人臣,当为国为民,死而后已。”
“殿下也要效仿庸臣么?”
“蜉蝣岂知自己朝生暮死,庸臣又何知自己是庸臣,不行至最后,谁会愿意承认自己就是那只扑火飞蛾。”
案上的灯芯差不多被火舌舔尽,一阵风吹来,豆大的火苗跃动几下便被吹散了,屋内骤然黑了一片,湘思起身拱手道:
“夜深了,殿下,请吧。”
屋内忽然静了下来,可以清晰听见烛火“噼啪”声,两个人都没有再动作,苏来归站起来率先开口:
“今夜多谢了。”
“湘某愚见,殿下谬赞。”苏来归慢慢走向他,依稀可以嗅见清浅的兰香,擦肩而过时,发丝拂过脸颊,带起轻微的骚痒。
月光被乌云掩面,灯火隐约映着屋外的花木,湘思一推开门就看见江载月坐在榻上无聊地挑着灯芯玩。
“怎么还不休息?”湘思说着话,江载月抬头看见他回来了就几步走过来帮他解下披风挂好,从背后环过湘思的腰附在他耳边轻声说:
“你怎么去这么久?”
“我想能不能借他的手查清师父的死因。”湘思随手把承影放在案上,江载月探头笑道:
“我记得先皇帝的父亲周明帝是个平庸皇帝,身边妻妾成群,还留下了不小的祸端,但他有两个儿子却相当有才干。”
“怎么说起这个?”湘思拍了拍他的手无奈地说:
“我还没洗漱呢。”感受到腰上的力道愈紧,湘思只好耐心地听他说完,
“可惜先皇帝去得早,他膝下唯一的儿子年纪尚小,偌大的朝廷全靠摄政王统筹全局。苏王爷这个人你欣赏也好,利用也罢,都无可厚非,但你要记得他是摄政王,他心思深沉,不会轻易被蒙蔽。”
湘思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江载月的额头,
“我心里有数。”
江载月把下巴搭在湘思肩膀上,嘴里嘟囔道:
“困了,我去睡觉了,洗漱的热水在隔间里,你也早点歇息。”
湘思点了点头,江载月松手起身正准备离开,手碰到门环时顿住动作,冷不丁回头问道::
“师兄,你真的只是利用吗?”
湘思沉默片刻,半晌才回答:
“困了就早点休息。”
此时屋外忽然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江载月看了湘思一眼,笑了笑便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轰”惊雷乍起,湘思一个人站在屋内,伸手抚上承影的剑鞘,冰凉的触感泛在指尖,他眼前又浮现起湘濯不厌其烦教他剑术的场景,
“承影剑法最重要的是空灵诡动,你方才那个地方身法不对。”湘濯拿着木棍走近刚刚被他打落在地上的湘思,他伸手揉了揉湘思被木棍打得发红的地方,然后把他扶了起来。
“师父,我是不是不适合承影剑啊。”
湘濯伸手戳了一下湘思的额头,柔声说:
“相信师父的眼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先去做了,再想能不能成功。”
“师父....”
往事的记忆仿佛蒙上了灰尘,湘思一遍又一遍抚摸承影,呢喃道:
“师父,我该怎么做......”
“轰”
窗外的电光穿过窗纱刺进湘思的眼睛,回答他的只有瓢泼雨声与轰鸣的雷声,天地草木间雷雨浸润,草芽滋长,风鸣树梢,窗外的梧桐青竹在风雨中顽强挺立着。
“苏文。”
“属下在。”苏来归坐在书案旁扫阅着苏悯传来的信,眼底神情晦暗,苏文单膝跪在他面前等候吩咐。苏来归有一下没一下地用两指叩着案沿,低声吩咐道:
“传信给苏悯,负责运粮往西北的官员先停职调查,有点猫腻的都给本王停职,拟一份名单送到本王书房。再请一批粮食送去西北,让苏悯带一批人亲自去送。”
“是。”
“这些人的家眷都派人盯着,必要时可以先请回府中做客。”
“是。”
苏来归揉了揉眉心低声说:“真是不让人省心,看来攘外必先安内啊。”
苏文没有应答,一个呼吸间便没了踪影。
下了一晚上的暴雨,终于在翌日清晨时转为绵绵小雨,前厅难得没有人影,青锋门主吩咐把早膳送去每个人的房间。
“沈长老和谢掌门呢?”江载月一边问身边低头忙活的侍女一边帮她把点心端到桌面上,
“谢掌门一早就去沈长老的厢房了,听说沈长老还在歇息后又去找了张长老。”侍女悄悄瞄了一眼江载月,又面颊微红地低下了头。江载月指了指面前的一碟五香大头菜,低声对侍女嘱咐道:
“这个菜不要再送过来了,我师兄不爱吃。”
侍女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拎着东西退了出去。
除了还在搜寻颜欢的各门派弟子,其余人今早都没有再集合起来。江载月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等湘思出来用早膳。
“再等下去颜欢恐怕就要出事了。”湘思不知何时站在了江载月身后,江载月撩着肩上的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玩,他漫不经心地说:
“不急,颜欢死了前君也得陪葬,哪怕前君只是一枚棋子,也得没得物有所值。”江载月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书案旁,从棋奁中执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天元处,
“谢秦琹现在急着周旋各方势力,但他手里的筹码还不够,也不肯委身朝廷。”
湘思看了黑子落点一眼,执起一枚白子落到棋盘上静静地听着,江载月接着说道:
“青锋门主的心思并不难猜,他有点本事,但目光短浅,对时局也不够透彻。不怕人在局中,只怕他不肯入局”他捻起一枚棋子继续落子,湘思拿起白子盯着棋局思考了一会,淡淡接话道:
“落子天元虽然难行,但对大局把握更加明晰。但即使如此,依然不能算一步好棋。”白子在他指间翻滚,他从容落下一子。江载月微笑道:
“师兄,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对自己的棋艺相当自信,那开头落在哪里其实都不会妨碍我会赢。”
湘思闻言挑了挑眉,看见江载月捻出黑棋把一颗白棋的气堵死,然后自信地说:
“谋事在人,既然已经做出选择,那不鸣则已,一鸣就要惊人。”
初春的小雨一连下了半天,新雨初停,临近黄昏时灰蒙蒙的云染上了灼目的红橙色。苏来归正带着苏文走向东院,后者顿步回头望了一眼,又低头匆匆跟上。
苏来归见状也停下向后望去,看见远处有一树点点桃花,树下坐着一个身着菘蓝色衣裙的侍女。
“你认识这个侍女?”苏来归饶有趣味地看向苏文,见他敛目回答:
“回禀主上,属下在禁闭时期受青黛姑娘照拂,故而...方才多看了一眼。”苏文讲到后面磕绊了一下,苏来归笑了起来对他说:
“青黛姑娘啊,昨夜倒是听湘思提过一嘴,是个不错的姑娘。你既然受了人家照拂,不妨前去道谢。”
苏文愣了一下,半跪下来说:“多谢主上。”
云彩斑斓胜火,新放桃花点红。青黛坐在桃树下的草地仰头看着天上的彩霞,橘红的晚霞蔓延至无边的天际,橙蓝交替,她的脸被映得绯红。苏文走过去对青黛拱手说:
“青姑娘。”
青黛侧头看向苏文,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对他说:
“坐。”
“桃花开了啊。”霞光落在青黛眼中宛如星星坠入秋水,惠风吹落簌簌落英,雨晴风暖烟淡,天气正醺酣。苏文坐在青黛身边与她隔了一拳的距离,他指了指青黛的鬓发对她说:
“有片花瓣。”
青黛不置可否,她眨了眨眼睛,自顾自地说:“我想等救出门主之后就去求她给我放了奴籍,然后再去做个行走江湖的女侠。”
“怎么突然有这样的想法?”苏文斜盯着她的头发,最终伸出手指小心地勾落上面的花瓣。青黛歪头看了他一眼,答道:
“来到这里后我发现江湖好像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我不喜欢勾心斗角的江湖,也不愿意在这里随波逐流任人摆布,我想自己去闯荡一番,去找我的江湖。”
她伸手接下头上的落英,花朵在指间飘扬零落,苏文说:
“好。”
“到时候呢我就去行侠仗义,我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到时候你要叫我青黛女侠了。”
“好。”
青黛转头对上苏文的眼睛,笑道:
“我要是混得没银子了就叫你收留我,好不好?”
苏文顿了一下,回答道:
“好。”
青黛往后倒在柔软的草地,一手枕着头一手指着天边的彩云说着: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她眼睛偷偷地瞥向苏文,发现对方也在看着她,两人相视一笑,一起看天上彩云迁移变动,紫红交接,翻涌成浪。
又一片落英落到青黛眉眼间,苏文伸手轻轻捻了起来,青黛的眼睫微动,呢喃开口:
“如果...”
“在下还有要事,先回去了。”他刚起身,又低头看向青黛说:
“今晚会有冷雨,你别太晚回去。”
还未出口的话语飘散在风中,青黛轻笑一声,应道:
“好”
她的眼睛真的很明亮,苏文对上她双眸时能从中看见山河日曜,他蜷缩了一下手指,微微一颔首便转身离开了。
春天温暖和煦,他走在路上,被春风迎面裹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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