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老宅

车上的空气异常沉闷，言喻面色沉沉看着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穿过城市的街道，一路到了郊区山脚下，一栋高耸的别墅，司机缓缓把车下，言喻下车，看着这座些许阴森的老宅，从头到脚的不适。

记忆里她不常来老宅，老宅给她的回忆也算不上多美好。她觉得这地方虽然豪华，但更像个阴森森的牢笼。

老旧的铁栅栏门沉重地开了，哥特式的大门内走出几个黑衣保镖，带着黑色墨镜，在言喻眼里，莫名几分滑稽，像是和这个古朴的老宅格格不入。

家中老管家见了言喻，笑着打招呼：“小姐回来了。”

言喻颔首，理了理情绪，抬脚进了大门。

该来的还是会来，她总该面对的。

管家上前道：“老爷在书房等着小姐，小姐快些过去吧。”

言喻一言不发跟着他左拐右拐，进了里屋的一间装潢精美的书房，开门进去，太师椅上坐着一个满头银发却目光凌厉的老人，那便是她的爷爷，那个曾经在商业圈叱咤风云的人物。

言宏正见言喻进来了，对管家吩咐道：“把门关上。”

管家识趣地把门关上出去了。言宏正这才转头面向言喻，却是瞬间横眉厉声喝道：“跪下！”

言喻站的笔直，不卑不亢道：“孙女自认没错，为何要跪？”

“荒唐！我还管不了你了？”言宏正气得拄着拐杖起身，对上言喻不躲不闪的目光，气得身子抖了抖，举起拐杖就往言喻背上狠狠砸下！

龙头拐杖重量不轻，这一下下去虽说没有伤筋动骨，但后背也能立马青紫上大片，那一瞬间言喻则体会到了骨头近乎断裂的痛楚，忍不住哼闷一声，却仍是挺直了身子，咬着牙道：“我没错！”

言宏正气得手腕发抖，扔了拐杖，怒斥道：“你没错！你看看你一天天的像什么样子！你和沈家和司家的那两个丫头鬼混，和一个女人不清不楚，这就是你身为言家人干出来的事？”

“我和陆辞清清白白，从来都没有不清不楚！”言喻吼道：“我和沈明清是多年朋友，司玥也是我的同窗，我和她们交往，何错之有？”

言宏正冷笑：“何错之有？你看看她们在网上说了什么？现在全世界都知道她们是同性恋！恶心！败坏风气，罔顾伦常！你要是还当自己是言家人，就和那几个不学好的赶紧断绝关系，我还当你是我言家的孙女！”

“同性恋就是败坏风气，罔顾伦常？”言喻嗤笑一声：“爷爷，大清早就亡了，您那套已经过时了。沈明清和司玥在我危难的时候屡次出手相助，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我身后站出来的，不是言家，而是她们。你让我和她们断绝关系，凭什么？”

“凭我是你爷爷！凭你是言家人！”言宏正暴怒：“你不会真的被那几个女人带坏了，喜欢女人了吧？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和她们一样，你这辈子就别想进言家的门！”

言喻冷笑一声，目光苍凉。

她早该想到的。

他们在意的，从来都不是她这个孙女。他们在意的，只是言家的名声。

果然，言宏正下一句话就是：“朔儿那件事，是你做的？”

言喻抬头直视他：“没错，是我。是他先开始的，我只是反击。”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言宏正怒吼，拐杖敲得地面咣咣响：“他是你的表哥！你要把他送进监狱，你还是人吗！”

“可他对我做了什么呢？”言喻笑了，笑得满脸苍凉：“他恶意中伤我的时候，他毁谤败坏我的时候，您没有说话，他想对拾光下手的时候，您没有说话，但是我不过是把事实说出来，您却在这里指责我。爷爷你可曾想过，我也是您的亲孙女！”

言宏正被堵得窒息一刻，却又一时说不出话，脸色涨得红如猪肝，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那他也是你哥！拾光才多大？他吞就吞了，我再给你找别的公司。但你知不知道悦意是我们的大公司，你动了悦意，就是挡了我们言家的路！你还当不当自己是言家人！”

言喻沉默一会儿，抬头道：“言氏是您的心血，拾光，就不是我的心血了？我从来都无意争什么家产，我只想管好拾光，但是言朔他连拾光都要抢，我怎么能坐以待毙？他诬陷我的时候您一声不吭，他现在吸毒证据确凿了，您却还在替他说话，您真的要偏心到这种地步吗？”

言宏正沉默片刻，咬着牙道：“言朔，他毕竟是我言家的孙子，是言氏的继承人之一！”

言喻听到这句话，心彻底的凉了。

哪怕言朔吸毒，偷税漏税，哪怕言崇狼子野心，恣意妄为，但是因为他们是男人，所以，这一切，都可以被原谅。

言喻忽然觉得，这个家，真的可笑的很。

所谓言氏，也只是一个内里被腐蚀得千疮百孔的一个庞然大物罢了，总有一天，会轰然倒塌的。

她忽然觉得很累了，无力地一笑，问：“那，您想让我怎样？”

言宏正以为她终于妥协了，这才露出些许笑容道：“我要你，撤去网上关于朔儿的那些信息，至于拾光，你想留就留着。要是朔儿想要，我再给你找个别的。”

“不可能。”言喻抬头，目光定定看着言宏正，眸中没有丝毫妥协和惧意，她一字一句道：“您年纪大了，怕是记性不好了。拾光，是我父亲旗下，独立的公司。前几年拾光运营不当险些倒闭，被我父亲收购，这才让拾光起死回生。它本就不是言氏的产业，您没有资格，把拾光交给言朔！”

“你，你，你，反了你了！你爸的，你的，不都是我们言家的？不都是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是家主，我说了算！你……你个混账东西！滚出去！言家没你这样的孽障！”

龙头拐杖再次狠狠落在言喻背上，这一次，言喻咬牙扛住了，背弯都未弯，冷哼一声，转身出了房门。

门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漆黑的夜只见一道道闪电劈过，将墨洗的天照得雪亮，山路也被打得泥泞，灌木被大风刮得歪歪斜斜，外面风声呼号，浓云翻滚，可怕异常。

言喻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雨幕，再没有回头一眼。

管家和司机连忙追出去，后面言宏正却吼道：“让她走！她出了这个门，就不是我言家的人！我看谁敢去帮她！她有本事，就别回这个家！”

管家忍不住求情：“老爷，这这么大的雨，山路又不好走，这个点打不到车，小姐真的很危险的。老爷，小姐她可是您亲孙女啊！”

“她不配当我言家的孙女！”言宏正甩袖转身，又道：“你们谁敢去帮她，就是和我言宏正作对！”

管家叹了口气，无奈摇头，看着窗外骇人的天色，只能默默祈祷自家小姐平安无事。

言喻冲出门外的那一刻就被雨水浇了个透，夏季的雷雨急促狂暴，豆大的雨滴砸到身上生疼。冰凉的雨水顺着她的长裙滑落，山路泥泞，她穿着高跟鞋没走两步便没有看清，摔倒在了路边，雪白的裙子彻底被脏污得不像样子。

言喻咬牙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蹬掉了高跟鞋，将裙子下摆利落撕开随意绑了绑，赤着脚在马路上彳亍前行。

山石尖锐，不多时她的脚底已鲜血淋漓，路边灌木在她身上扯出许多细小伤口，雨水劈头盖脸浇下，她几乎看不清路，摔了不知多少回，终于离那个噩梦般的老宅远了些，直到它彻底消失在了视线，言喻终于停下脚步，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了路边的书丛中，嗓子像是吞了一块火炭，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了。疼痛和疲惫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忽然咬着下唇低声啜泣出声。

她颤抖着摸出手机，想也不想地，给此时此刻，她最希望看到的人发了消息。

“你可以来接我吗？”

对面几乎是秒回，内容简短。“位置。”

言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位置分享给她，终于还是倒在路边，意识逐渐模糊了。

言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了陆辞。

梦里的陆辞和现实中的长相一样，面上却始终萦绕一团郁郁的气息，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没有半点神采，甚至，有点像……

行尸走肉。虽然很不想用这个词形容陆辞，但是这时候的陆辞，看上去真的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她叫陆辞的名字，想让她看看她，但是陆辞好像没听见一般，没有回头。然后，她看见陆辞拿着一把美工刀，开始在自己胳膊上胡乱地划，鲜血瞬间流淌了整条手臂，言喻心脏顿时像是被揪住了一般的疼，她拼命地叫她的名字，拼命地想去制止她，但是没用，陆辞听不到，她拉住陆辞的手也直接穿过了她的身体，她碰不到她。

陆辞的手臂很快便鲜血淋漓，面上却不带什么痛苦的神色，看上去更像是一种……释然？

言喻不懂，不懂陆辞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看到这些，她只是心疼，心疼陆辞这满手臂的伤疤，心疼她为何对自己都能下得去如此狠手。

她好想抱抱她，告诉她不要再划了，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她想告诉她，以后，她陪着她，再也不会让她孤身一人了。

不知何时她已漫了一脸的泪，嘴里无意识地哭着叫陆辞的名字。

同时，在尽头的黑暗中，她也听到有人在一遍遍地，叫她的名字。

那声音很熟悉，叫的名字，她也很熟悉。

那个声音叫的是“阿喻”。

像是在黑暗中的人见到了唯一一点光明，她拼了命地向那束光跑去。

一片灼伤眼眸的光芒，她终于睁开了眼睛，才知道刚刚的那一刹那刺眼的白光原来是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的一刹那，她看清了面前的那个人。

是陆辞，一身雨水的陆辞，正抱着她，一遍遍地唤她的名字。

言喻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第一件事就是去抓陆辞的手臂，看那上面有没有那可怖的伤痕。陆辞一怔，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但还是被言喻握住手腕，不由分说地卷起袖子看她的小臂，奈何四周漆黑，她看不清上面有没有刀痕，但看出上面干干净净，没有鲜血。她这才松了口气，直了直身子，手臂环住了陆辞的脖子，低声呜咽了起来。

陆辞心下酸涩难忍，只得抱住她的女孩，一遍遍地轻拍她的后背，告诉她没事了。

待言喻情绪稍微平复，陆辞一手托起她的背，一手伸进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起来，小心地放到了车内的副驾驶。

言喻有气无力地掀了掀眼皮子，脑子像是一团浆糊，呆滞地看着车内的景致，陆辞解释道：“我借的孟姌的车。”

言喻点点头，靠在座椅上轻轻喘/息。陆辞将自己放在车内的外套盖到她身上，柔声道：“阿喻，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冰冷的雨水间被熟悉的气息包裹，她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披着的衣服，恨不得将脸埋入其中。

陆辞小心调好了车内的温度，稳稳地将车开了出去。

车是很普通的车，身上盖的衣服是很普通的衣服。但是因为身边的人，她觉得这里比她生长到现在所到之处所有的地方，都令她安心。

此心安处，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