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中秋出游
正如邵程颐卦象所预言,在八月初,几人打点好行装准备出远门的时候,苏州城镇守使薛庆之的薛夫人闹上门来,说薛庆之得了心绞痛卧床不起,还全身出了红疹子,整个脑袋肿得像个肥猪头,请了一堆中医西医,治也治不好,非说是岳慎远砸钱请了厉害的角色给薛庆之下了咒,在岳慎远住的老洋房铁门外破口大骂。
在屋里忍了老半天岳慎远被吵得头昏脑胀,逐渐面露不耐,副将长安连忙带了一支军队跑出去将薛夫人“请”回去。薛夫人身后也带了镇守军的步兵,一看对方派了兵出来,胖手一挥,身后的镇守军扛着步枪上前来与其两两对峙。一时之间两支军队枪对枪、大眼瞪小眼,僵持不下。
岳慎远叮嘱了长安不能轻举妄动,长安只能眼含杀气目露精光盯着薛夫人。长安从少年时便跟着岳少帅走南闯北、上场杀敌,一身猎食野兽般的煞气扑面而来,把薛夫人看得两脚发软,叉腰骂了半天后暂时偃旗息鼓回去了。
谁料八月初二、初三、初四之后连续数天,这个泼辣的薛夫人又来门前叫骂,到了后几日,她居然拉着七大姑八大姨一群长舌妇人叉着腰、鼻孔朝天地嚷嚷个不停。
于是乎,南下的行程也被耽误了下来。恰好邵程颐对吴地八月十五“走月亮”的习俗兴趣盎然,几人便约定在苏州城度过八月十五后出发。
走月亮,是吴地的一种旧俗。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女子穿上颜色亮丽的新衣服,或结伴出游街市,或到寺庙里烧烧香,或参加诗茶会、听曲子,可以尽情玩个通宵。
有诗云:“木犀球压鬓丝香,两两三三姐妹行。行冷不嫌罗袖薄,路遥翻恨绣裙长。”
走月亮,其实也就是借个机会,散散心,游乐一番。后来,走月亮的不仅女子,男子也积极参与活动。每逢中秋佳节,倾城士女出游虎丘,虎丘每年举办曲会,两岸停了灯船,画舫妖姬,彻夜笙歌。虎丘曲会最鼎盛的时期是明朝万历年间—虎丘十里遥连郭,错落青山尽画阁。通国如狂歌舞来,木兰载酒笙镛作。
岳慎远受邵程颐所托,作为东道主,带上了她和洛九衣去中秋曲会听了两段昆曲。一段是《浣纱记》第十四出《采莲》,一段是《牡丹亭》第十出《游园惊梦》。
邵程颐听了半天脸上发烧,结结巴巴地斥道:“岂……岂……岂有此理!什么淫词秽语!”
洛九衣只顾着偷偷用余光打量月光下岳少帅英挺的身姿,根本没注意唱的是什么,这会儿竖起耳朵仔细听上了一段,才听出来是在唱:“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
洛九衣估摸着是来自豫南的邵程颐听不大懂昆曲带有苏州方言特色的“中州韵”,便干咳一声解释道:“这句话说的是,来时看见春色有三分带雨的朦胧,睡着后发现轻松犹如巫山头一片云的惬意。”
邵程颐意识到自己搞了个乌龙,怒哼一声转过头去试图掩盖尴尬的气氛。洛九衣却一眼瞥见岳慎远直直看过来的视线,心里一慌,顷刻间目光闪躲,移开了视线。
洛九衣耳根子发红,心口砰砰直跳,心道:怎么办怎么办?他会不会觉得我不识抬举?
夜色弥漫,浆声灯影中,几人乘上了岳少帅包下来的古城河最大的一条画舫。这画舫名叫“悦来”,是一条楼船,分前中后三舱,雕梁画栋,后舱有楼阁,可登高眺远看景。
洛九衣跟邵程颐分坐在岳慎远两侧,品尝着得月楼大厨制作的苏州名菜—酸甜香糯的松鼠鳜鱼、爽口鲜美的银鱼莼菜羹、鲜嫩糯香的清炒蚕豆、清香鲜肥的荷叶粉蒸肉、噼啪作响的响油鳝糊……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配上本土佳酿横泾烧酒,美酒佳肴,不得不说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邵程颐虽为女流之辈,却是个爱酒之人,小小一杯烧酒仰头饮尽,叹一声:“好酒!”
洛九衣也看出来这姑娘尽管高傲自负、喜欢逞口舌之快,性格却是豪爽直率的,便微笑着搭话:“这横泾绍酒从清朝乾隆时期就有记载,如今酿酒业仍是十分兴盛,新郭、横塘诸乡几乎是家家户户酿酒。横泾相传还有一座宋元丰二年建造的酒仙庙,里头供奉着杜康、仪狄,乃酿酒业奉祀,香火甚旺。”
这会儿有了好酒好菜奉上,邵程颐竟少见地缓和着脸色,侧耳仔细倾听洛九衣的话。
岳慎远小酌一口,也道:“不错。这享誉江南的横泾绍酒酒清如水,浓香四溢,辛而不霸,入喉感觉直线贯胸,颇受百姓喜爱。”
此刻船舱里还有马尾胡琴师演奏,窈窕歌女唱着小曲儿《弯弯月儿照九州》。
水面岸上,歌舞升平,将古城河水装扮得五光十色、流光溢彩。
洛九衣趁着酒兴向岳慎远打探消息:“不知少帅曾否听闻城郊冷水铺村的村民挖到了明朝红玛瑙之事?那县知事找来的道尹也是手下人才辈出,居然一眼就看出是古物。”
岳慎远大口喝完杯中酒,答道:“知道。薛庆之手底下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前些年,那道尹撞了运遇见一个异人,此人是一西域商贾。从晚清时期就冒出一些从西域来的商人,数人多能识宝,靠的却不是学问。”
邵程颐听得入神,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难道说是玄门术法?”
岳慎远:“靠的不是学问,而是识宝之虫‘鳖宝’。遇到鳖宝,与它相约,伴随十年八年。鳖宝大如黄豆,喜欢饮血,也会与人相约,每日食血若干厘,不超过一分,两相约定。主人即以小刀划破手臂将虫纳于臂中,如此便能慧眼识宝了。”
邵程颐啐了一口:“旁门左道!还以为是幻术,不过是依仗区区一只小虫子!”
洛九衣却是轻轻摇头:“听起来有点类似于苗疆蛊术。种在体内,害人不浅。”
岳慎远看着他道:“非也。到了限定的日期,鳖宝便破臂而出,不辞而去。”
洛九衣抬起眼:“哦?那就是各取所需,怪不得那小虫子了。”
岳慎远忽道:“先生心怀慈悲,人安心安。怪不得会为了遭逢旱灾的百姓一心求雨。”
洛九衣任他肆意打量,只道:“心怀慈悲,是度人也是度己。身正心安魂梦稳,修菩提心,行善事,天知地鉴鬼神钦。”
心怀慈悲之人,总会带给人春天的暖意,一言一行叫人如沐春风,无论在哪,他都不争不抢,不亢不卑,他付出布施不求回报,他的世界总有暗香游弋,让人心旷神怡。
邵程颐尽了酒兴,脸渐渐泛红,她大着舌头喊话:“来来来!今朝有酒今朝醉!”
岳慎远和洛九衣相视一眼,举起酒杯去与她碰杯。仰头饮酒,她已是九分醉意,开始宣扬自己“千杯不醉”、曾经把一堆堂兄弟喝趴在酒桌上的光辉事迹。
岳慎远轻声道:“失陪一下。”遂转身去了后舱的楼阁。
洛九衣喝的酒除了第一杯是真货,第二杯开始岳慎远替他斟的便是白水,因此他除了脸颊微微泛起桃红色,眼神仍旧是十分清明。他叫守在一旁的洛昱辰端来两杯热茶,捧着两杯热茶也跟着踩着阶梯爬上了楼阁。
“少帅,请用。”
岳慎远回头看了他一眼,轻轻颔首表示感激,收下洛九衣手中的热茶吹了两下抿了一口:“哦?是绿豆茶?还有一种是什么?甘草?”
洛九衣:“绿豆蒲公英茶,有清热解毒、保肝利胆之功效。我见少帅方才喝得挺多,不如喝上一点解解酒。”
岳慎远:“风水师都像你这般博学多才,还懂歧黄之术?”
洛九衣笑道:“并非如此,我师兄秦俊儒学的是医术,我只是经年累月耳濡目染,知道一点点皮毛罢了,谈不上懂歧黄之术。”
岳慎远:“说起来,你的秦师兄似乎还欠我一个人情。他打算怎么赔偿?”
洛九衣尴尬地移开目光,干咳一声:“少帅果然料事如神,前几日薛庆之的夫人大闹少帅的宅邸,原因确实是喝得酩酊大醉的薛庆之对我师兄动手动脚,惹得师兄大为不快,所以在薛庆之的饭菜里下了药,使得薛镇守使突发疾病,连着好几日病卧在床。连累少帅背了黑锅,罪过罪过!我代师兄向您赔罪了。”
洛九衣刚要两手作揖表示歉意,岳慎远一下子就抬起坚硬的手臂扶住了他。
洛九衣莫名地抬眼看他,不清楚他是个什么意思。
岳慎远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洛九衣微醺后水光潋滟的清澈双眼,沉默一瞬才开口道:“我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你代替秦俊儒赔偿我如何?”
洛九衣一愣,抿抿嘴唇问道:“这……要如何赔偿?”
岳慎远放下扶着他手臂的右手,转身望着古城河,英俊的侧脸在月色中更加迷人。洛九衣顿了顿,也上前两步,随他一样扶着栏杆远望古城河:“浆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烛波。”
岳慎远这才开口道:“比起苏州城古城河,端午节至中秋节后的秦淮河上水灯万盏,灯船来去,宛若火龙,船内丝竹歌吹,自聚宝门至通济门水关,通宵达旦,昼夜不绝。”
洛九衣低头一笑:“我听说,明朝初年朱元璋有一次到金陵城夫子庙微服私访,看到秦淮河两岸亭台楼阁、风景宜人,说‘惜河中缺少游船’,于是拍马屁者争先恐后赶造画舫,那之后才有了官绅商民坐灯船观赏活动,才有了秦淮河的风月繁华。”
岳慎远霎时转过头来看他,说话之间已经伸出手攥住了对方细嫩的手腕:“你听谁说的?”
洛九衣吓了一跳,心道:当然是你啦,少年时的你跟我说的啊。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了邵程颐提到的“尊夫人”,如果岳慎远身边存在那位未婚妻或者夫人,就算他现在承认自己是橘子洲头的图门九衣,又能改变什么呢?岳慎远知道他是男人的话更加不会娶他,最多称他一句“故友”,可是心里明白,自己是不愿意做“故友”的。
岳慎远的手劲极大,才一下子就把他的手腕抓青了一圈,他试图挣脱:“疼……”
岳慎远这才放开他,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冷冷道:“过来,我带了药酒。”
洛九衣摆摆手:“不用了,我回去后让洛昱辰敷一下便好了。”
岳慎远无视他的推诿,头也不回地跨着大步利落地离开了楼阁。
回程的马车里,洛九衣右手覆在左手的手腕上,仿佛那里还残存着岳慎远手指的温热。对方用骨节分明的手指给他涂搽药酒的时刻是极尽温柔细致的。洛九衣贪婪地注视着他近在咫尺、半熟悉半陌生的眉眼,心里既是甘甜又带着苦涩。
洛昱辰听到洛九衣在车厢内低声叹气,不由得问道:“少爷您不开心了?”
洛九衣揉了揉眉心,玩笑道:“这月圆之夜,我的心就像是高悬在崖口的石头,摇摇欲坠。”
洛昱辰不解道:“您是因为怕得罪少帅?不对啊,您也不该不开心呀,难不成是吃醋了?我说少爷您就放宽心吧,那个姓邵的就是个十足的泼妇,根本入不了少帅的眼!”
洛九衣轻声道:“别在背后说别人坏话。”
洛昱辰急忙将嘴抿住:“嗯嗯嗯!”用拳头大力拍了几下胸脯,表示明白要积口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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