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绿光草帽

入夜，两个身影出现在了丰青山脚下的张庄外。

微暖的清风徐徐而来，掠过荒野，还卷携着一丝夏天的味道。正直月中十五，天上的月亮玉盘似得圆润，薄云随风一去，撒下一地清辉。

白瑜紧紧身上的兵服，回过头往北一望，远远的还能看到一点菩提客栈的影子。

“大爷不来吗？”他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的吴鸣。

吴鸣点点头，将手里的另一把剑交给他说：“他有其他事忙。”

白瑜“哦”了一声，握住剑柄将剑抽出来瞧了瞧。这剑是他们出门时陆识渊给的，不知是用什么料子打的，一出鞘便是寒光一闪，锋芒尽露。一片落叶落在剑刃上，当即裂成了两截。

好厉害的剑！白瑜在心里不住的感叹。

他正挥着剑找手感，前方传来了脚步声，吴鸣轻咳一声，他赶忙将刀收回鞘，站直了往前看。

来人是两名和他们穿着相同服饰的官兵，两人神情不悦，走近后分别将手里的令牌往吴鸣和白瑜手里一塞，摘下帽子就往县城的方向走。

吴鸣攥着令牌朝着他们的背影喊了一声：“哎！两位大哥，里边没什么情况吧！”

“没有！”其中一名官兵应了一声，语气相当暴躁，说完还爆了句粗口。

白瑜和吴鸣不明就里，两人对视一眼，转身往张庄里走。

就吴鸣探得的情报来看，张庄的孩子全都是夜里丢的。但奇怪的是，村里明令戌时宵禁，宵禁前官兵和村里的巡查队会逐个踩点有孩子的人家，每次踩点时所有孩子都好好的呆在家里，这一点不管是官府还是村里的记档都记录得很清楚，但一夜过后，村子里总会有孩子不翼而飞。

白天陆识渊定了计划，调换县城在张庄值守的士兵让自己人顶上，好去看看是不是宝器在夜里作祟。白瑜本以为陆识渊也会来，但他只是发布任务，并没有一起到场。

因为频繁丢孩子，张庄已经建起一座高墙，墙头上堆叠着一层层的荆棘藤，刷白的墙体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符咒，风一吹便哗哗作响，整个村子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村子正门处聚着一些人，手里拿着武器和火把，白瑜数了数，大概有六七个人。待走近看清了那些人的脸，白瑜终于能理解刚刚那两名官兵为什么不爽了。

这些人一脸苦大仇深，见到白瑜和吴鸣走进，不约而同的翻了个白眼，有两个还啐了他们一口。

吴鸣只当没看见，走到一个手臂戴红布的人面前拿出令牌说：“我们来换班，继续巡查吧。”

那人瞧了一眼令牌，转身扣响了村里的大门。

“谁啊？怎么了？”门里传来了询问声

“我，黄老六！”他说着瞥了吴鸣和白瑜一眼，转而又朝里面喊了句方言。

话一落音其他人便大笑起来。白瑜听不懂方言，但见这些人笑里带着嘲讽，他多少也能觉出黄老六说的估计不是什么好话。再一瞧吴鸣，果然脸色不怎么好看。

木门大开，两个人走进去，里面是另一队村民，看上去比外面那六七个稍年轻些，个个虎背熊腰，手里拎着贴着符咒的棍棒。

这些人同样不拿正眼瞧他们，甚至没人愿意开口跟他们说话，只是沉默着带着他们往村里走。

他们来的晚，戌时已然过半，先前的两个兵已经踩过点了，但为了保险起见，白瑜和吴鸣还是按着地图把有孩子的人家都走了一遍。同样的，那些人家也没给他们什么好脸色看。

从最后一个村民家出来，白瑜和吴鸣同时叹了口气，他们扭过头来四目相对，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疲惫。

整体查过一遍后，整个队伍两两一组分散开来，分别到村中各个方向的歇脚处稍作休整再接着巡守。白瑜和吴鸣来到村里人分派的地点，却被眼前的景象搞得一阵无语。

村里人给他们准备歇脚的地方是村南土坡上的一座凉亭，这凉亭看上去已经荒废很久了，顶塌了半边，剩下那半边也是摇摇欲坠，风稍强点就吱呀作响；亭子的漆被冲掉了色，四边的座子上落了厚厚一层灰，仔细一看上面还有几个大窟窿。

刚刚村民说给他们准备了热茶，白瑜小心翼翼的踩着木阶上去一看，那桌上只有俩破的跟屋瓦似得茶碗，里面还有两只正在睡觉的蜘蛛。

白瑜无奈的笑了，走下来一看，吴鸣已经坐在黄土地上气呼呼的喝自己带来的水了。

他坐到吴鸣身边，吴鸣一抹嘴把手里的水袋递了过去，他接过水袋想了想开口问道：“咱们刚进来的时候，那个黄老六说的那句不清不楚的话是什么意思？”

吴鸣毫无风度的打了个水嗝，目视前方扯了扯嘴角说：“他说我们是屁用没有的傻畜生。”

白瑜咂咂嘴没做声，这话确实过分，但是也多少可以理解一些。张庄丢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报官了，但是县城官府消极怠工，根本没有重视。等孩子其越丢越多，县府派来的人却什么都查不出来，只能每天派两个杂兵来村里巡查。

往后事情愈演愈烈，村中许多家庭离散，村民走投无路告到都城衙门，都府衙门竟嫌他们荒野地穷，不肯派人办理，草草画了张四不像的通缉图便想了事。

吴鸣多少看出了点白瑜的心思，拍拍裤腿上的沙子说：“这里面关系乱着呢，都城衙门和县城衙门看上去一潭清水，下面却是污秽不堪。上头有心想管，但牵涉关系众多，而且张庄总归是小地方，犯不上大动肝火。”

白瑜叹了口气道：“那也是人命啊。”

“这不是有咱们太子爷嘛。”吴鸣骄傲的说：“前几天村里一下子丢了六七个孩子，村民们上都城衙门递状纸，都城衙门的掌事面上应得好好的，反手就把状纸压到最底下去了。还是太子爷施压才将状纸提了出来。”

白瑜冷哼一声道：“他是为了自己的宝器吧。”

“才不是！”吴鸣神情极为认真的看着他说：“那个时候还不能确定宝器就在这附近，而且我们太子经常平反冤案，最是与臣民亲和，治农桑的手段以也是一流，以前还南征北战，是天帝亲誉的常胜将军。以后肯定是位明君。”

“这么厉害。”白瑜听得有点发愣，他很难把陆识渊平时暴躁又狠戾的样子和吴鸣说的这些话联系起来，毕竟四天前他还亲眼看到陆识渊把一个说他坏话的官员打掉了牙挂在树上拿鞭子抽。

他思索一阵继续问道：“他以前脾气就很暴躁吗？”

吴鸣的眼神暗了暗，语气有些低落道：“太子先前大病了一场，好了之后功力大伤，诸事不顺脾气才变了的。”

“什么病？”

白瑜知道陆识渊身体不好，每天都要喝药，要不是托了自己这双眼睛的福，估计现在他也变成药汤进了陆识渊的肚子了。

吴鸣眨眨眼道：“我也不知道，我年岁不大，大爷生病那会我还没进府呢。”

“那你今年多大啦？”白瑜好奇的问，他感觉吴鸣撑死十五岁，绝对超不过十七。

“一百三十二。”

“.......”

吴鸣瞧他不说话，就着月光仔细看了看他的脸问：“白哥，你长得还挺漂亮，今年多大？”

“.....谢谢啊，不方便透露。”白瑜移开视线，心想这要是告诉你我的年龄，一会就该我喊你吴爷爷了。

两个人又闲聊了一会，吴鸣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拉着白瑜站起身来继续去村里巡逻。村子里家家户户已经都熄了灯，四下静悄悄的，只有月光洒落在蜿蜒的小路上。

白瑜拎着一盏灯，灯里的火苗明明灭灭，晃的他有些眼晕。他停下揉了揉眼睛，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清香。这香气很淡，一时间他也难以回忆起是在哪里闻过，于是回过头来想问问身后的吴鸣有没有印象，但一回头却发现他不见了。

他赶紧沿路往回找，刚拐了两个弯就看到了吴鸣的灯掉在地上。灯笼里的火还没熄灭，他四处张望起来，果然在一处房子下的阴影里看到了趴着的吴鸣。

“小吴？”白瑜跑过去，发现他双眼紧闭，但是呼吸均匀，嘴边还挂着一溜涎水，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白瑜又喊了他两声，发现完全叫不醒他，于是举高了手里的灯笼在他身上摸索起来。

吴鸣身上并没有什么外伤，只有一些倒地时沾上的黄土，看这个架势估计还是他自己滚到这片阴影里来的。白瑜摸着他的头想看看有没有伤口，可能是摸到了他耳朵后的痒处，吴鸣嘴一咧，“咯咯”的憨笑起来。

白瑜一阵无语，拍了拍他的脸想再喊他的名字时，他却忽然皱紧眉头开口骂道：“杜璟琰你个狗东西，别碰我！”

“.....”看来是说梦话，白瑜怎么也叫不醒他，只能先把他留在原地，脱下自己的外衫盖在他身上，然后提起灯去寻村里的巡查队。

他按着地图所示寻到一处歇脚点，却发现歇脚处的帐篷里虽然亮着灯，但里面却半个人影都没有。

他边喊边转到一条土路上，走着走着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竟然是那个黄老六，他双目紧闭趴在地上，手里攥着个名簿，像是来交接班的。

白瑜蹲下来查看，这才发现土路两遍躺着不少人。他点了点，算上黄老六正好是村内巡查队的人数。

他心里腾起一股不详之感，连忙挨个摇晃他们，但他们和吴鸣的状态一样，都是睡着了的样子，完全叫不醒。

忽然间一阵大风刮过，地上尘土飞扬，白瑜猝不及防被吹了一脸沙子。他慌忙站起来用袖子拂脸上的土，一起身却发现眼前有什么东西飘了过去。紧接着孩童的笑声便响了起来，白瑜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五个孩子手拉着手，紧闭着眼往村口走去。

那几个孩子虽然闭着眼睛，但脸上笑容灿烂，口中还哼着歌谣。白瑜赶紧跑过去想阻拦他们，但那帮孩子竟然身上带电，他的手刚碰到他们就被电的缩了回去。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声音，五个孩子齐齐的扭过头来，领头的孩子笑着朝他招了招手，他的腿脚竟然不自觉的动了起来，队尾的孩子拉住他的手，然后牵着他一齐向村门走去。

白瑜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他鼻尖一直萦绕着那股莫名的香气，口中也不自觉地哼着和孩子们唱的一样的歌谣。

他随着五个孩子径直走向村里的大门。村子的大门紧闭，守门的村民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打呼噜。“吱——”的一声响后，大门便自动向两边分开来。

白瑜随着他们走出大门，一出门那股淡淡的香气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急促的摇铃声。他们脚下也出现了点点萤火，像是条发光的路一般延伸到远处的山坡上。白瑜努力往前看去，只见山坡处漂浮着一个散发着绿色荧光的飞碟状物体。

要他娘的亲命了，海里闹外星人了？！

白瑜傻眼了，他无法控制身体，只能试图发出正常的声音喊醒那群孩子，但一张大嘴却是把那个奇怪的童谣唱的更大声了，几个孩子听了也开心的调高了一个调子。一队人就这么高歌猛进，爬上了丰青山的山坡。

行至山坡上的矮灌木丛处，白瑜终于看清了那个“飞碟”的真实面貌。那是一个发着绿光的破草帽，它晃晃悠悠的漂浮在空中，看上去竟然有一丝莫名的滑稽。

草帽似发觉了孩子身后有一个不同的身影，直直飘到白瑜面前打起转转来。

白瑜紧张的额角冒汗，随着草帽的靠近，挂在他身侧的剑发出阵阵嗡鸣声，紧接着一个低沉的男声在他肚子里响了起来。

“你在哪？”

是陆识渊的声音。他的声音喊回了白瑜的魂，也让他找回了身体的主动权。

白瑜放开拉着孩子的手，抽出剑来朝着草帽劈过去。草帽灵巧一躲，闪开了他的剑锋。白瑜并没有追着他砍，而是看准时机又拉起了孩子的手往山下跑。

五个孩子仍然没有醒，但被白瑜拉着一跑动纷纷发出了惊恐的哭声。草帽被哭声彻底激怒了，在空中一翻滚，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兔子。

那兔子的外形怪得很，满嘴獠牙不说，还长了八条章鱼一样的小短腿。它腾空而起，直直的朝白瑜扑过去，白瑜横过剑锋想挡住它，但它在空中翻了个儿，直接站到了他的剑上，然后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就在白瑜以为自己要被一口咬掉脑袋的时候，三支长箭呼啸而来，分别钉在白瑜和兔子周围。兔子的动作猛然僵住了，三支箭金光一闪，它便惨叫着从白瑜的剑上掉了下去。

金光褪去，陆识渊的身影出现在了白瑜面前，他手里拎着长弓，一只脚踩在兔子脖子上，见白瑜冲着自己发愣，皱起眉头朝他打了个响指。

白瑜一个激灵回过了神，赶紧看向不远处的孩子们。

他们倒在地上，双目紧闭但呼吸平稳。白瑜跑过去连晃带喊，终于是把他们都喊醒了。

孩子们转醒后坐在一起迷茫的看着周围的景色，白瑜正欲询问他们的身体状况，忽然听到附近隐隐传来了哭声。

他起身顺着声音寻过去，最终在灌木丛后发现了个被大石头掩着的山洞。石头搬开后里面竟然还有七个孩子，这些孩子也是大梦方醒的样子，蜷缩在一起啼哭不止。他赶忙上前把洞口的杂草荆棘清理开，然后把他们一个个从山洞里抱出来。

这些孩子并不重，但白瑜越抱越吃力，最后甚至累的坐在地上难以站起。此时凉风起了，再一次把清香带到他鼻尖，他微微一愣，慢慢起抬头看去。

丰青山的断崖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影，他站在圆月之下，轻轻朝白瑜鞠了一躬。白瑜眯起眼睛想要看仔细些，但那人背光而立，完全无法看清容貌，只能瞧见他身上似乎是披着一层袈裟。

“起来，别愣着。”

陆识渊的声音在白瑜背后响起，而白瑜像是没听到般动也不动，依然仰着脑袋目光发痴的看着断崖。

“你在看什么？”陆识渊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但在他的视野里只能看到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断崖与明月。

白瑜举起手来，指了指断崖，然后双手合十含糊不清道：“阿弥陀佛。”

陆识渊放下怀里抱着的一个小女孩，半蹲下来扶住他的肩膀晃了晃唤道：“白瑜？”

白瑜闻声浑身一颤，猛地吐出一口血倒在了陆识渊怀里。世界慢慢暗了下去，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哼歌谣。

这歌真是怪难听的，他心里想着，慢慢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