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醒来

萧鹤又做噩梦了。

她梦到六年前那个月影幽幽，树影婆娑的夜晚，村子被凶凶火焰笼罩。

烈火浓烟如飞龙般冲天而上，透过火光月亮在黑色的巨大阴影里逐渐模糊起来。黑暗中闪烁的红光犹如死神的邀请，周围一圈圈都是受邀而来的人。

隔壁的王叔，和她一起玩泥巴的二丫，只穿了贴身衣物披头散发的李婶，躺在地上被开膛破肚早早死去的大黄狗，还有村子里一百多户人家。

然后他们全都撕咬在一起。

李婶发出痛苦的，野兽般的嘶吼声，尖锐的指甲深深掐进王叔的后背，带下来好几块肉。

两人纠缠扭打间，二丫猛地如野狗般冲上去攀上王叔的背，嘴巴大大的咧起，一口如犬牙般的尖牙还在滴落着鲜血。

二丫抱着王叔头的手狠狠一用力，只听“咔擦”一声，竟是王叔的头被她活活扯下来。

像是终于历经千辛万苦才拿到宝贝似的，二丫眉眼弯弯，抱着那颗头躲到一旁，将头颅活生生掰成两半，品尝美味一般细细吮吸。

萧鹤站在一旁看着，只觉得浑身发麻，脑子一片空白。耳边传来低低的喘息声，转过头，一张苍白恐怖的脸瞬间放大百倍，那双白色没有瞳孔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嘴边落下的唾液滴在她的肩头上。

他额头还有数条深深浅浅的皱纹，那是她昨夜替他按摩时才抚摸过的。

这是她爹。

忽地一股力将她朝一旁拉去，萧鹤一瞬间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没站稳，便被拉过去跪倒在地上。膝盖磕到硬邦邦的石板地上，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肩膀又被人狠狠抓住，萧鹤倒吸一口气。

一张面容狰狞，七窍流血的面孔怼在她面前，张大着嘴朝她嘶吼。

“为什么你还活着！”

记忆里温柔如水的面孔又哭又笑着，两行血泪沿着瘦弱的下巴而下，脸颊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线，妖冶美丽。

“为什么你没有和我们一起死。”

“听师父的话，快下来，快下来！”

双臂被人狠狠地往下拽，萧鹤低头看到她最为尊敬的师父和师兄攀着她的手臂，似乎要将她拉入地狱一般。

“报仇。”

她听到师兄对着她吼叫。

“去给我们报仇！杀了他！”

师父忽然一用力，萧鹤被拉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一如往昔。那双大手怜悯轻柔的抚摸着她。头顶传来胸腔振动的声音，温和的，轻柔的，又逐渐疯狂的。

“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

谁？

杀了谁？

他是谁？

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容逐渐模糊，那些曾经温柔的给她糖吃的人此刻都死死的将她拖入血浆之中，萧鹤脑子疼痛难忍，要炸裂一般。

一双大手从师父怀里将她的脑袋捞出来，温热柔软的触感贴上她的唇。唇瓣两两相贴，萧鹤感受到那唇一张一合间在诉说着。

“你是我的，师父。”

萧鹤惊恐的睁大着眼，略过那人，看见远远的天上站着一人。

他容貌陌生，却与萧鹤有着七八分相似，一双眸子不忍的紧紧看着陷入血浆里的她，说出的话却嘲讽意味十足：这就是你的选择？”

他嗤笑：“便让我看看，你煞费苦心逃过我的眼跳下，这一世是如何悲惨的死去。”

“远山仙君。”

他说罢，拂袖朝着天上红色的月亮而去，只余一个冰冷的背影。

等等，你是谁。

远山仙君又是谁！

别走！

萧鹤急了，推开辗转在她唇上的人，朝着身影伸出手，可话还没说出口，嘴边突然被灌进温热，一股铁锈味在她口中爆炸开来，然后慢慢流入喉咙里。

原本燥热心里莫名得到满足，逐渐平静，就连冰凉的胸膛也被抚平开始温暖起来。

似乎还有人不人鬼不鬼的嘶吼声在她耳边幽幽响起，不断循环的话语如恶魔的魔咒。但这都不重要了，萧鹤感受着嘴里诡异又熟悉的味道，嘴角绽开笑意。

下一秒，萧鹤猛地睁眼，只觉得浑身湿漉漉的，身上已经被覆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深呼吸了好一会，这才平缓下心情。

只是心脏仍在剧烈跳动，“咚咚咚，咚咚咚”，像是即将取她性命的恶鬼顽皮的同她玩闹游戏一般，看她倍受折磨，跌入泥泞，心如死灰，生不如死。

等到心脏缓下来，她才重重吐出一口混气。

直到这时，萧鹤才猛然发现，这是个陌生的地方。

这屋子虽简陋，却并不破败。屋内清光明光，光影穿过木窗投在床沿。被子干净素雅，隐约还能闻到好闻的皂角香味。床边的柜子上放置着一杯温热的水，能看到热气升起然后消散在光影之中。

很干净，也很温馨。

可这并不是她的房间。

萧鹤刚要起身，谁料刚撑起上半身，脑子一阵疼痛晕眩，又重重的摔回床上，发出声响。

萧鹤“嘶”一声，伸手一摸，额头上竟然裹了好几层纱布。低头一看，除了穿着衣服的地方，露出来的皮肤都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轻轻一动，原来看不见的地方也被纱布给裹了起来。

正当萧鹤一脸懵且不知所以时，房门被敲响三下。

萧鹤盯着房门，却不见有人进来。正疑惑时，房门又被敲响。她看着门依然不说话，外头那人似乎和她杠上一般，只要她不说话外头那人就不进来似的。

等到萧鹤开口，一个人影才推开门，慢慢走了进来。

一身墨绿色长衫如松，黑发披在肩头如墨，他只是站在那里，背后倾撒而下的阳光便成为他的陪衬。衬得他更加如人间谪仙一般高贵。

看到他，萧鹤本来就痛的脑子更是要炸开似的，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与他在一起。

萧鹤开口，却迟迟找不回自己的声音，过了好半天才颤颤巍巍道：“你怎么……”

宋城端着汤药进来，看萧鹤一脸茫然的模样，抿了抿唇，还是没有开口，只是走到她身边将汤药递给她。

萧鹤下意识的接过，接着便听到宋城温润如玉的声音传来：“你受伤太重，昏迷好几天才醒过来，先喝药吧。”

他这话一出，萧鹤才后知后觉。

何止是脑袋疼，她整个人都像是被马车碾过，被千万人践踏，然后又从九重天上被扔下一样，浑身骨头碎了一遍又重新接上。轻轻一动甚至能听见“咔擦咔擦”的声响。

小腿骨折，肋骨也有断过的迹象，手臂被扭断，额头被狠狠撞过还有些晕眩，连肩膀处都被敷了一层厚厚的膏药。空气里满是汤药的味道，有宋城方才递给她的药，也有她身上的药。

这味道着实不太好闻，萧鹤拧紧了眉头，直直看着宋城：“发生了什么，这是你家？我怎么会在这？”

本来以她这破记性是记不住人的，奈何这人是她这么多年来见过最好看的，她竟然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面前的男人与她不过一面之缘，还只是买卖之交，连朋友都算不上，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浑身是伤是在他家醒来，萧鹤心里像是有块大石悬在空中，迟迟落不下去。不知这人到底是敌是友，他的话该不该信。

宋城没说话，却突然迈开腿向着萧鹤更近一步，萧鹤见状，心里一紧张，刚要捻个决将他定在原地，可口令一出，倒是她自己先愣了。

她的法力没了，一丝一毫都不剩。

萧鹤不知所措，有些不死心又将气息沉在丹田运转一周天。

可惜什么都没有发生，丹田里空空如也，连一丝法力的痕迹都不曾有过。

还好还好，那些自己的内丹还在，好好休息还能恢复。

萧鹤松了口气，一心只想着法力的事情，纤白的手指被滚烫的碗烫的通红也没有察觉。

宋城将她身体检查一遍，确保方才的动作没有拉扯到伤口添加些新伤这才满意的将她被子扯过来盖的严严实实。

只是余光看到萧鹤的手时有些无奈，眉头微微一皱，将药碗端走放在旁边的柜子上。

宋城站在床边，看着还傻愣着的萧鹤，开口道：“我叫宋城。”

宋城。

萧鹤回神来看着离她不过半米远的宋城。

没有法力，更没有妖力魔力。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叫萧鹤，多谢你了。”

大概宋城表现的太过人畜无害，身上还残留着熬药时沾染的气息。看他眼下一片黑眼圈，似乎也有几天没歇息好。

想到这几天也许是他在照顾自己，萧鹤语气不由的柔了些：“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浑身是伤的在这里。”

宋城看着她，眼里如墨色倾倒干净，澄澈到犹如能看见深底的潭水，在人措不及防时将人吸进去。

宋城看着她开口，却没有回答她的话：“你已经昏睡四天了，期间只能吃一些流食。虽然醒了，但身体还是太虚弱，这些天只能吃些清淡易消化的食物，也许不太合你胃口。”

他倒是贴心，只不过没有回答自己的话。

竟然昏睡了四天，这么久没有和师父联系，他怕是早就着急坏了。可惜体内法力还没有恢复，没法现在就告诉师父自己的现状。

想来，也许是伤的太重又一直昏睡，没法好好吃东西，体内法力又要费力疗伤又要撑着自己的命不垮掉，所以法力才消耗得这么快。

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印象里，她明明是完成任务回房睡觉了，怎么一觉起来不仅浑身受伤，换了个地方醒来，还过了这么多天。

萧鹤眉头紧紧皱着没有松开，摸着头上的纱布开始神游。

她奉师父之命同师兄好友下山巡查，巡查完后回山与师父好友吃饭，而后便回房睡觉了。

巡查什么？她最后查到了吗？回房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她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宋城一直站在床边看着她不开口，萧鹤在脑子里将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也许是身体还没好的原因，没过一会就开始头疼欲裂，渐渐犯困。

看着萧鹤眼皮一开一合的要睡过去了，宋城这才将一旁的汤药端在手里，大概是确定温度合适了，将它递给萧鹤。

萧鹤马上就要睡着了，被这动作一惊，又醒了过来。赶紧道了声谢谢将汤药接过，确保汤药没问题也没有额外加些不干净的东西时。

那药太苦，萧鹤怕苦，含在嘴里半天正在咽下时，接着便宋城如沐春风般好听的声音轻飘飘却如当头一棒的进了她的耳朵：“青云台被灭了，我捡到了你。”

“？！”萧鹤一惊，呼吸一滞却被口中的汤药呛了个正着。

“咳！咳咳咳！咳！”

她手一抖，汤药差点倒在被褥上。好在宋城眼疾手快，将汤药稳住，只是萧鹤手背上还是被撒上了不少。也幸好凉了半晌，汤药不过温温热，不然萧鹤这身上还没好，手上定是又要新增疤痕了。

只是萧鹤那一口药咳在喉咙，她趴在床边痛苦咳嗽，深褐色的液体又被她从嘴里吐了出来，满地都是，还弄脏了她身上的衣裳和被褥。

萧鹤此时却没时间去管，她咳嗽好几下才缓过来，眼角泛红，眸里雾气霭霭。

他说……青云台灭了？

萧鹤怔怔的地上被她吐出来的药，手被汤药溅上的那块还惨留着药的温度。

嘴里苦涩，喉咙就像被千万只手给死死掐住一般，喘不上气，就连身体也开始下意识轻轻颤抖起来。

“你……你说什么……”

萧鹤抬头看他，微颤着唇瓣出声，可刚说出口，原本干涸的记忆就像潮水般朝她涌来，将她死死吞没。

空空的床铺，金色的卧榻，扭打在一起三人。

染红的天空，满眼的猩红，刺鼻的血腥味道，和被红线缠绕失去生命气息逐渐冰冷的身体。

昔日的好友，满山的怪物，自爆的师父，被推下山最后深深看向她的师兄。

有人肆意疯狂的大笑，也有人温柔的抚摸她的头，无奈的叹息，柔声同她说。

“去吧，到人间去。”

一滴泪划过脸颊，泪水止不住的争夺着涌出眼眶。

她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