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泪雨霖铃终不怨(4)
与丹蚩的战争历时三个月才结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边疆雪大,来时的路上积了厚厚的雪,战车碾过便会在松软的白雪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痕,我乘坐的马车里燃着火炉,但我还是被冻得不停发抖。
车外风雪交加,寒风凛冽,我一掀开车帘便有寒风争先恐后灌进来。我看见路边有很多百姓,有的拖家带口,有的衣衫褴褛,有的走着走着就扑通摔在雪地里,再也没能起来。
丹蚩人被击退,他们脸上却没有任何高兴的神色,也对,都家破人亡了哪里还能高兴得起来?高兴的,也就只有尚未受到战争残害的人,当远在京畿的朝臣们觥筹交错饮酒作乐,边疆的百姓却因战争背井离乡,妻离子散。
我想起一句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说的大抵就是如此。
茫茫雪色中,我看见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蜷缩在一个妇女身边,那个妇女背靠着一棵树紧闭双眼,像是睡了过去,男孩儿的怀里不知道抱着什么,被他保护得很好。
我叫停驾马的清有,披了狐裘下马车去。
“夫人……”
我抬手示意他别说话,迎着风雪径直走到男孩儿身边,他看见我过来,下意识护好怀中的襁褓,我这才看清他怀里是个小小的婴儿,他身边的妇女早已僵硬。
他抬头冲我笑:“哥哥你生得真好看。”
我怔了怔,伸手将他连同怀里的婴儿搂入怀里,他们的身子很凉,我像是抱了个大冰块,我问他:“这是你妹妹吗?”
他的小嘴已经冻得发紫,但还是笑着回我:“哥哥说错了哦,是弟弟。”
我心头微动,牵着他走到唐秋夜的马前,低声哀求:“我可不可以把他们带走?”
唐秋夜居高临下说:“将军府不养闲人。”
“我也是闲人。”我回他,男孩儿有些惧怕唐秋夜,一个劲儿的往我怀里缩,我拍了拍他的背安抚。
唐秋夜说:“你不一样。”
“我没有孩子。”
唐秋夜目光幽深,似乎不理解我的意思,我解释说:“他们很可怜,我想要收养他们。”
唐秋夜没有立马回话,我的心脏咚咚咚的跳个不停,生怕他不愿意,过了许久,他的声音才夹杂着风声传入耳里。
“上车吧。”
我松了一口气,领着男孩儿上了马车,安顿好他们兄弟二人后,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叫包子。”
我噗嗤笑出声:“那你弟弟是不是叫馒头?”
他惊奇道:“哥哥你怎么知道?”
我咂舌,还真是啊……
他继续说:“哥哥,你说要收养我和弟弟是真的吗?那我以后是不是要喊你阿爹?”
我点点头,他又问:“那骑马的那个哥哥我们要喊做什么?他是阿爹的谁?”
我愣了愣,把他抱到我的腿上坐下,语重心长道:“他是你们的另一个爹爹。”
“另一个爹爹?”他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好奇问:“他是阿爹的相公吗?”
我笑着说是,他惊讶的张大嘴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觉得很是可爱。
有小包子小馒头陪着,凯旋途中倒没有那么无聊了,小包子很会哄人开心,他知道我有心事,会给我讲故事唱歌谣。
小馒头就没有那么如意了,一开始他会经常哭闹,我没有养过孩子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看着他哭得那么厉害心痛得要死,不得不抱着他去找唐秋夜。
可唐秋夜一个舞刀弄枪的大男人哪里会懂得养孩子?结果就是我们两个人想方设法忙活大半天,也没能把小馒头给哄好,还是小包子说了我们才知道孩子是饿的,要喝奶。
冰天雪地我们去哪里找奶?
唐秋夜目光幽幽看着我的胸口,我脸上一烫,斥道:“你看我也没用,我没奶!”
他说:“那确实是有点可惜了。”
我差点背过气去。最后还是清有冒着风雪出去找了一圈,才在一户农家弄到一些羊奶给小馒头果腹。
因着他们兄弟的缘故,我和唐秋夜的关系缓和了许多,但我们两个人都清楚这只是个假象,我们之间依然横着不死不休的仇恨。
凯旋归来皇上赏赐了唐秋夜很多金银财宝,习娘见我们出去一趟还带两个孩子回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这俩孩子哪来的?又是谁家的孩子?”
我告诉她:“他们是我的孩子。”
习娘不可置信道:“夫人您才十五岁,孩子居然这么大了?”
我就知道她误会了,忙和她解释:“他们是我在路上收养的孩子。”
习娘这才松了一口气,喜滋滋的去给小包子和小馒头准备屋子。
头一次来将军府这么阔绰的地儿,小包子显然很拘谨,为了照顾两个孩子唐秋夜没再继续关着我,我带着小包子在府里玩了两天他才慢慢适应过来。
一日,我正在书桌上教小包子读书,习娘突然开口说:“夫人,二位小公子既然被将军府收养,那便不能再用先前的姓名,夫人该给二位公子取个新名儿。”
小包子拍着手兴奋附和:“阿爹,小包子要新名字。”
我想了想,提笔蘸饱浓墨在宣纸上写下六个字:
宋意平。
唐离君。
我放下笔,指着第一个名字对小包子说:“你叫意平,弟弟叫离君。”
小包子有模有样重复一遍这两个名字,习娘皱着眉头说:“夫人,这两个名字是不是……太不吉利了?”
我淡然一笑:“一个名字罢了,好听就行,哪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
唐秋夜回府知道我给孩子们取了这样的名字,倒不像习娘那样有很大的反应,只是同我说:“我不信你会舍得扔下我们的孩子一走了之。”
我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临近年末,天气越来越冷,元日前一天,君儿染风寒烧得很是厉害,我急得哭了好久,大夫给他退了烧后我又寸步不离守着他,生怕一个不小心他又烧起来。
半夜被唐秋夜弄醒,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摇篮旁睡着了,他把我抱回床上,埋头在我胸口猛亲啃咬,换做以往我定是要和他打上一番才肯和他做,但想起今日习娘同我说的话,我愣是忍住了抗拒的冲动,主动去迎合他,他似乎诧异了片刻,随即粗暴的啃咬起来。
今日给君儿喂药时,习娘同我说明日是唐秋夜的二十八岁生辰。
明天是元日,是他的二十八岁生辰,亦是我的十六岁生辰。
今夜,便当是送予他的生辰礼,因为明天我就要走了。
将军府始终不是我的家,即使有了平儿和君儿依然不是,我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他们,只有收养他们做自己的孩子,有了亲情这层牵绊才会让唐秋夜相信我不会离开,他才会放松警惕。
我知道自己这一走便是弃孩子们于不顾,但我相信唐秋夜不会将怒火迁怒到他们身上,如果他真的爱我,便不会伤害我留下的两个孩子,平儿和君儿会替我陪着他。
元日朝臣休沐,我正寻思怎么引开唐秋夜,他就带着铁弓出府了,不知道他是要去哪里,这正是老天给的好机会。
我把平儿和君儿哄睡后就回房收拾东西,我其实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带着包袱很容易被注意到,所以我只带了沈阶送给我的笛子,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几个月不见的沈静潜入将军府,出现在我面前。
她很憔悴,她看我的眼神恨不得要吃了我,用长剑指着我冷声说:“你居然还活着。”
“沈静,我……”
她厉声打断我:“阿爹死了,大哥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你凭什么还活着?”
她悲凉道:“你知道吗?我在大漠里等了你们一夜,后来从来往的商旅口中听说玉门关发生的事,起初我一点也不信,大哥那么厉害,他怎么可能会死?可是……”说到这里她已经泣不成声,“可是当我看见大哥冰冷的尸体……他就被扔在关外的黄沙之中,他孤零零的躺在黄沙上……我好恨你……”
她悲痛看着我:“宋清风,我好恨你……为什么你要救唐秋夜……为什么你要爱上他……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是你害了阿爹和大哥!是你害了他们!是你让我失去了最亲的人!”
她歇斯底里怒吼:“你为什么不去死!”
声声泣血,字字诛心,我一直逃避沈阶已经死了的事实,自我欺骗那只是一场梦,沈阶他早就回了沈静身边,我还盼着离开将军府早日与他们团聚,可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被沈静给打破了。
我从这场梦中惊醒,沈叔叔死了,沈阶也死了,他们是最爱我的人,却因我而死,一个个残忍的事实朝我当头砸来,我的心冷得就像外面的冰天雪地,我的手脚也开始发冷,那些痛苦的记忆浪潮般朝我涌来,似乎要让我溺亡其中,我没有可以救命的浮木,只能在这些痛苦的事实中不断沉浮挣扎。
沈静已经红了双眼,我很少见她哭,现在的她却是满脸的泪水,哭着说:”宋清风,我们沈家到底有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害我们?阿爹和大哥都死了,你满意了吧!”
我捂着耳朵想要用这种方式阻绝她的话,跌坐在地上哀求:“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我崩溃道:“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错了……对不起……”
她笑着讥讽:“对不起有什么用?对不起能让我阿爹和大哥回来吗?”
“对不起……”我捂住心口痛哭出声,膝行至她跟前凄惶道:“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好吗……”
她推开我,冷笑直达眼底:“杀你?杀你也难解我心头之恨!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她把我从地上拽起来,带着我就往外走,我们刚出来,迎面就和习娘打了个正着,沈静抬剑就要去杀习娘,被我死死拦住,习娘对我这么好,我可不能让沈静伤害她,我对她大喊:“习娘快走!”
习娘吓傻了,愣了半晌不仅没走,还朝沈静扑过来要救我,同时大喊:“快来人,有刺客!”
“该死!”沈静咒骂一声,拽着我就跑,翻过一个墙头,我们还是被清有带兵围住了。
清有是认得沈静的,但他却故意装作不认识,他道:“你已无路可逃,放开我们夫人,饶你不死。”
沈静冷冷一笑,把剑架在我脖子上:“给我滚开!谁敢拦我,我就杀了宋清风!”
清有道:“弓箭手准备。”
话音一落,就有一队引着长弓的侍卫绕道前头,拉着羽箭对准我们。
我大惊,清有这是要把我一起射死不成?死我不怕,但我不想连累沈静,我以为有我做人质清有会有所忌惮,没承想,他竟然连我也想要一起射死。
沈静似乎也想到这一层,在我耳边冷笑:“你看,将军府对你也不过如此。”
我咬咬牙,大声质问清有:“清有!你是要把我也杀了不成?”
清有说:“夫人是将军的妻子,属下们不会伤害夫人。”
我却嘲讽道:“不会伤害我?难道你忘了在边境的时候,唐秋夜的部下是如何对我的吗?”
清有默了须臾,说:“将军没有让任何人玷污夫人。”
我有些茫然:“你……什么意思?”
他说:“夫人昏迷后,那些士兵就退下了,那天晚上夫人是和将军在一起,和夫人……的人,也是将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凄惶不知道是在笑唐秋夜敢说不敢做,还是笑我竟为自己还是清白之身而高兴。
我苦笑着向清有道:“弓箭无眼,你如何能保证我周全?”
清有正要说话,另一道冷冰冰的声音抢在他面前回答:“风儿放心,这些弓箭手皆是一等一的神箭手,绝不会伤你分毫。”
我循声望去,只见唐秋夜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沈静见了他,我能感觉她的情绪有剧烈的波动,周身弥漫着浓浓的杀意,她咬牙切齿道:“唐秋夜!我要杀了你!”
她推开我朝唐秋夜攻上去,我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唐秋夜勾着唇角下令:“放箭。”
刹那间,几十几百支箭离弦朝她飞来,羽箭划破虚空发出“咻咻”的声音,势如破竹挡也挡不住,沈静被这些箭拦住,不得不停下来阻挡,那些羽箭全都朝她飞去,几乎要把她淹没。
我瞪大了眼睛,心脏几乎要停止呼吸:“唐秋夜你住手!那是我姐姐!你不能杀她!”
我不管不顾朝沈静跑去,唐秋夜有些慌乱,赶紧吩咐:“拦住夫人!”
清有就运着轻功过来拘住我,不让我过去,我挣脱不开,只好哀求:“唐秋夜你快住手!我求你快停下!”
唐秋夜无视我的哀求,用胜券在握的语气对我说:“小风,等她也死了,你就会死心塌地留在我身边。”
我几乎是下意识说:“你做梦!如果你杀了沈静,我只会更恨你!”
他听了我的话,不怒反笑:“爱也好,恨也罢,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行。”
我又怒又气,只恨自己不能夺了清有的剑上去杀他,眼看沈静快要抵挡不住,我心里越发焦急起来。
沈静终归是个女孩子,她如何是这些侍卫的对手,很快就负了伤,手臂、肩膀都中了羽箭,我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哀求的声音早已喊得沙哑。
“都停手。”唐秋夜抬了抬手,那些弓箭手就没有再继续射箭了,围攻停止沈静也得到了喘息的时间,她半跪在地上,咳出了一口血。
我惊呼:“沈静!”
她扭过头来瞪我:“给我闭嘴!”说着用剑撑着地勉强站起来,可她伤得太重,已经站不稳了。
对面的唐秋夜轻蔑一笑,夺过身边侍卫的长弓,又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箭头对准沈静。
我瞬间就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跌落了谷底,我冲他大喊:“不要!”
羽箭被放出,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竟是挣脱了清有的束缚扑向沈静。
我来到她跟前的同时,唐秋夜射出的羽箭也准确无误的穿透我的喉咙,我只看见眼前掠过一片红色,随之而来的是从喉咙传来的剧痛。
唐秋夜睁大了眼睛,手中的长弓重重掉在地上,我听见他凄厉的声音:“小风!”
沈静震惊大喊:“小风!”
就连清有也吓得大喊:“夫人!”
我倒在沈静怀里,她满脸惊恐无措,似是没想到我会冲上来挡在她面前,为她挡下这支箭,我当然要上来挡,我已经害了沈叔叔和沈阶,不能把她也害了。
她抱着我跌坐在地上,颤声喊我:“小风……”
“为什么……”泪水从她眼中滑落,啪嗒滴在我脸上,她哑声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冲上来……”
我费力的抬手抚上她的脸,动了动嘴巴想要说话。
我想和她说,我们回家吧,将军府太冰冷了,一点也比不上我们的家。
我想和她说,沈叔叔说得对,朝廷中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他们肚子里有太多的算计,不论是京城还是将军府,都不是我能待的地方,我们回家吧,回扬州,回归雁山,回沈叔叔和沈阶身边,我们还是一家人,以后我再也不会相信外人,不会乱跑。
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和她说,可是喉间的箭阻断了我所有的话语,我只能做出口型,但我知道她听懂了,因为她回我:“好,我们回家。”
所有的遗憾仿佛在这一瞬间都全了,我垂下手,一切温度与意识渐渐远离,铺天盖地的黑暗像一张大网将我慢慢笼罩。
唐秋夜终于来到我身边,他把我从沈静怀里抢到自己怀里,眼睛里水汽氤氲,他哀求道:“小风!不要……别走……今天你十六岁了,我去给你捉了一头小狐狸,你好好的,我们一起养它好不好?不要走,别离开我……”
你有什么资格挽留我呢?
做错了事就要收到惩罚,唐秋夜一而再再而三的负我,我再是心宽也承受不住了,我知道,从他害死沈叔叔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但是走到今天我还是很难过,他说爱我,那我便罚他余生无我。
只是我有点舍不得平儿和君儿,他们还那么小,我本来打算以后可以偷偷溜回来看他们,现在却是不能了,就是不知道唐秋夜会不会好好照顾他们,如果他不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唐秋夜,你可要好好照顾他们。
我冲他笑了笑,咽下最后一口气,安然阖眼的刹那,我仿佛又听见了那晚醉酒,唐秋夜对我说的话。
“我征战沙场,御敌千万,只有你是我战不胜的雄关。”
……
“我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将军,为什么要镇守这个国家,皇上一直都忌惮将军府,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给他守江山,现在我终于有了理由,因为这个国家有你,我要用手中长枪,守你安宁平静,用朝廷俸禄,买你死心塌地……”
……
“小风,我这辈子栽给你了。”
……
我仿佛又听见那首我从小就学习,最喜欢也吹得最好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王子知道了越人的思恋,我却不能和心上人在一起。
后会无期,唐秋夜。
我的将军,以后要为别人征战沙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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