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番外三:最是人间留不住
入秋后天气开始转凉,风急天高,秋风吹落了许多早早便枯黄的树叶,每次上朝都能在院子里看见被扫拢作一堆的树叶。
从下属口中得知玉门关发生的事,我又是惊讶又是无奈,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我趁着夜色潜入将军府看小清风,他的一张小脸在银月的映衬下煞白煞白的,阿夜坐在床沿静看着他,像是在看什么珠玉珍宝。
知道我来了,他拉着我去院子里喝酒,没好气说:“堂堂定安王爬墙看人,未免自降了身份,况小风是我的妻子,王爷此举易让旁人误会些什么。”
我说:“走大门你不让进,不翻墙还能钻狗洞?翻墙和钻狗洞,显然是后者更掉价,至于误会什么的,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他冷漠睨了我一眼,说:“王爷是觉得政务太少了?是以时时来烦内人?”
我一噎,底气不足道:“我关心小风,来看看他不行?”
他说:“小风甫归,舟车劳顿身子不好,你少来烦他。”
我冷笑道:“他身子为什么不好,你心里没点数?”
他说:“不关你事。”
我忽然就来气了,把酒杯咚地置石桌上,气道:“是不关我事,难道看着他这么痛苦你就舒爽了?”
他没说话,沉默让我更为火大,我不明白事情都发展到这种地步了,他竟然还能气定神闲的喝酒,我夺过他手里的酒杯,切齿道:“你就不为日后考虑一下吗?小风醒了你该如何?他该如何?你那么对他,他能逃第一次,便能逃第二次,第三次!”
他还是那副毫不在意的面孔,淡然道:“我既然能不折手段把他带回来,自然也能不折手段把他留下。”
我嘲讽道:“你还想怎么折磨他?”
他笑道:“断了他离开的念想,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我大惊:“你还想杀了沈静不成?”
他说:“只要沈静也死了,我就会是小风唯一的家人,他会安分留在我身边。”
我说:“若他想不开自我了断呢?别怪我没提醒你,那时你后悔都来不及!”
他胸有成竹道:“我会看紧他,不让他有自我了断的机会。”
我无奈道:“你最好说到做到。”
阿夜笑了笑,惨白的月华落在他的脸上,我头一次觉得自己竟已看不清这个同我一起长大的人。
陌生,又是那样熟悉,某些瞬间像极了他父亲唐老将军。
唐老将军,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他了。
记忆中的唐老将军一生都在尽自己所能护佑大绥,大绥能有今日的繁荣昌盛少不了他的功劳。
只是他这个人太过于冷情冷性了,对任何事似乎都不在意,就连对待阿夜,他也只是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从未给过阿夜一个父亲该有的温情。
是以,阿夜变成这个样子也有他的一部分原因,倘若他能关心一下阿夜,或许今番的阿夜会是另一个样子。
其实唐老将军也不是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这般,还是有特例的,比如他总是随身带着一个绣着鸳鸯的香囊,但那个香囊上的鸳鸯着实太丑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鸭子。
他很宝贝那个香囊,有次阿夜拿了他的香囊打开,被吊起来抽得只剩半条命。
比如,他每每进宫与父皇单独议事,目光总是透过珠帘瞟向屏风,我知道他一定是在看屏风后的皇贵妃。
父皇有个秘密,他的寝宫一直藏着一位漂亮哥哥,宫里除了我和父皇的亲卫,没有他人知晓,父皇有很多嫔妃,但他只宠爱那个哥哥,还把那个哥哥封为皇贵妃,为西宫。
仅被中宫压了一头。
他把那个哥哥保护得很好,所有人都只知道有个皇贵妃,却不知道皇贵妃是何人,皇后娘娘明察暗访好几年都没能查出来。
我知道,但我不会告诉她,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父皇牵着皇贵妃的手对我说过,皇贵妃身体不好,不会说话,也没有家人,如果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就会来欺负他。
皇贵妃长得那么好看,又温柔,和他在一起只让人觉得岁月静好,有时候我不小心撞到他,他也不说什么,只是看着我不说话,就像一只安静乖巧的小白兔。
这么好的皇贵妃我才不会让别人欺负他,我要和父皇一起保护他。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头次在书册上看到这句诗,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皇贵妃,我听父皇唤他“阿觉”。
宋觉,就是他的名字。
后来长大了些,才知道皇贵妃竟然是因通敌叛国而被父皇灭门的前御史大夫。
再长大了些,也知道皇贵妃早就死了,也懂得了父皇对他情深。
感动,但不羡慕。
比起一方的情深似海,我更向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回了王府,没几日阿夜便怒气冲冲前来质问我:“小风逃走一事,是你的主意?”
这没什么好掩饰的,我屏退仆人坦然承认:“就算我不出手,小风迟早也会离开。”
他阴沉着脸说:“你可知,他被沈阶掳走我有多担心?”
我点头说知道。
他又说:“你可知,当我得知他的院子走水,我有多害怕?”
我依然点头说知道。
他再说:“你可知,我为了留下他有多疯狂?”
我还是点头说知道。
他怒道:“那你为何还要帮他?你帮他就等于在背后捅了我一刀子!”
他问:“阿渐,你是不是喜欢小风?”
我反问他:“如果你今日是来证一证小风离开一事,我承认是我所为,其它问题,有必要吗?”
他沉眸道:“小风是我的人。”
我道:“那又如何?”
他说:“除了我,别人休想打他的主意!”
我叹道:“你太霸道了,他不会喜欢这样的你。”
他走至我身边,冷笑道:“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知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的东西,我的人,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他人没资格插手。”
我忽然就怒了,一拳打在他脸上:“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把他当什么?玩物吗?”
他被我这一拳打得后退了好几步,最后扶着桌子才稳下来,他擦掉嘴角的血,抬头笑道:“你果然喜欢他。”
“你关心的永远只是这些,你从来就只关心自己的利益,你什么时候能关心关心他?”我不禁为小清风感到悲哀,他是那么爱阿夜,踏入红尘为阿夜倾负韶华,一片痴心却只换来家破人亡,他该有多害怕难过,该有多无助绝望?
哪怕阿夜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朋友,如今我也觉得他是个混,蛋!
特别是听他反问:“我整颗心都放他身上挂着,何时不关心他了?”
我气得直接喊他滚。
后来我带礼光明正大去将军府探望小风,没能看得了,我知道阿夜是在防我,可他防得了吗?
走正门不让,那就别怪我又翻墙去找小清风。
不过在这之前我还得做一件事。
我命手底下的人扮成平民去市纺散布小清风就是宋思炎的消息。
父皇一共有五个儿子两个公主,大哥无心皇位,成人后便向父皇讨了一处封地远走他乡。
二哥沉溺酒色不学无术,将大绥交到他手上无异于自取灭亡。
三哥乃是中宫所出,皇后的父亲王丞相又是两朝老臣,王氏在朝廷的拥趸多之又多,已经能够左右父皇的一些决定,是以在王氏的施压下,父皇不得不将三哥立为储君。
我阿娘只是一个普通的妃子,她走得很早,皇后见我年幼便把我抱到中宫抚养,她才没这么好心,她养我只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所以我不和她亲,我和父皇亲。
我虽非储君,但在我和太子之间,父皇明显更想要我做未来的天下之主,也正因如此,三哥面上与我兄友弟恭,实则一直将我视为眼中钉,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好在有阿夜和其他大臣相助,他们一时也奈何不了我。
对付不了我,那他们便只能对付我的身边人。
果不其然,一直忌惮将军府的王丞相和太子以此大做文章,弹劾阿夜数条罪状,且不说别的,光是窝藏朝廷重犯欺君这一条,就足够让父皇砍了阿夜的头。
但我知道父皇不会杀阿夜,也不会杀小风,阿夜是镇国将军,多少外敌不敢进犯大绥便是因着忌惮他,至于小风,只要父皇见过他一面,就不会杀他。
因为他和皇贵妃实在长得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若非有十足的把握,我绝不会用小清风来冒险。
父皇果然没有怪罪他们二人。
我又去找了小清风,他又一个人在院子里吹笛,形容消瘦,只身孤影,墨发被一根带子系在背后,笛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正如京城时的初见,他亦是一人一竹笛,一院一婵娟,一曲一场叹,一观一相伴。
看着他那么难过落寞,我真的好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先遇见他,若是让我先遇到他,我只会把他放在手心里呵护,哪怕他要天上的星辰大海,我也会给他摘下来。
我若为王,他定为妃。
我若为皇,他必为后。
他这般美好的人,应该是捧在手心里疼爱的,而不是在这冷冰冰的将军府,一次又一次的遭受欺辱折磨。
是以,我让他等我救他出来。
父皇想让我做天下之主,他的想法从未变过,可我却已不再是曾经的我,如今的我有了牵挂,最是无情帝王家,我不想做什么无情之人。
每个人总会遇到一个很惊艳的人,误了终生。
我只想在他身边,他在身边。
携他之手,共看云卷云舒。
月色之下,让他做第二种绝色。
一个宋清风,足以让我舍弃一切王权富贵。
没了我,父皇还有四哥,父皇谈起四哥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因为他觉得四哥性子懒散,明明有能力,却不作为,白浪费了一身才华。
我却觉得四哥并非如此,本是孤鹰养生息,何苦轻其无雄心?
四哥只是不愿接触朝堂的腌臜之事,是以方故意做出懒散模样,只为不引起父皇重视。
若皇位无人继承,四哥再不想染上朝廷的是是非非,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他到底是皇室血脉,是周氏的后人,他不能看着周氏王朝后继无人。
我借着王丞相和太子的弹劾,联合几个在朝中说得上话的老臣上书父皇,央他重新彻查十五年前宋家通敌叛国一事。
父皇的脸色很不好看,当年灭宋家满门乃是父皇下的圣旨,重新彻查便是质疑父皇当初的决定,若宋家是被冤枉,那父皇便是断错案,错杀忠臣,这无疑是在父皇脸上打了一个耳光。
然,事实就是如此。
宋家无罪,父皇却联合唐老将军找了莫须有的罪名安在宋觉头上,诛了宋家九族。
是以,宋家切切实实是被冤枉。
父皇亦是杀了忠臣。
但他还是应下了,命我负责彻查此事,大理寺归我调遣。
为宋家证清白,还小清风忠臣之后的名声是我的本意,让父皇成为是非不分昏君并非我所愿,是以,这个昏庸之人只能让他人来做。
将军府是不能的,那只能是王丞相了。
依王丞相的手段,给宋家冠上一个罪名不是什么难事,他可没少给我和阿夜乱安罪名,现在,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我伪造了王丞相诬陷宋觉的“证据”,连带着揭发王氏族人仗势欺人、鱼肉百姓、目无王法的种种罪证。
王氏倒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皇后下毒谋害我母妃以及其她嫔妃的事被揭发,不仅被废了后位,还被打入冷宫,而太子没了拥趸,被废也是迟早的事。
宋家名声得正,王氏一夜之间成了街头老鼠,受过欺凌的百姓们成群成群去丞相府报仇雪恨,那场景必逢年过节还热闹。
朝廷的事解决妥善,我只需向父皇休书一封便可潜入将军府把小清风带走,浪迹天涯。
元日这天,我亲手做了一支白玉发簪,打算今日夜里送予他,甫在簪身上刻完四叶草案式,安插在将军府的亲卫传来消息:“王爷,宋公子……”
我心中一咯噔:“小清风怎么了?”
“宋公子死了。”
手中的玉簪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小清风死了?
他怎么可能会死?
我不信。
可是当我赶到将军府,看见被阿夜抱在怀里的瘦弱身体,看见插在他喉间的羽箭,看见污了他衣襟的鲜血,看见他紧闭的双眼,看见悲恸大哭的阿夜,沈静,清有,还有几乎晕厥的习娘……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场笑话,我拼了命奔赴他身旁,他却不愿意等一等我。
夜色寂寥,连风都带着悲凉的苦涩。
茫茫夜色中,我听见阿夜抱着他声嘶力竭:“小风……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要杀你的……我错了!你回来……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你睁眼啊……”
脸上淌过一片湿热,我抬手摸了摸,是眼泪,又苦又涩的眼泪。
少年苍白的小脸安然娴静,像是睡着了一般,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昔日来将军府偷偷探望过他的时候。
彼时我坐在枝叶繁茂的树上,而他伏在树下的石桌上看书,百般无聊念着:“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小风,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阿夜拿着几串糖人走进院子,他抬起头,惊奇道:“糖狐狸!”
立马放下书册奔至阿夜身边。
阿夜低下头,微微弯着身子对他说:“亲我一下就给你。”
他便踮起脚在阿夜唇上亲了下,拿着糖狐狸吃得甚是开心。
我像是被烈日灼了眼睛似的收回目光,看向石桌上的书册,只见后面的两句是: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原来,阿夜到底是留不住他。
我也留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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