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卦象门派传人(一)

原来这传说中藏在无人之巅的卦象门派，为了躲避贪图利益之人的搜捕而不见踪迹的卦师，并非全都像老一辈那样隐居山林、不见人。

比方说，李鸿亮此人，为大宗之下紫真一派的最后一位传人。他为了躲避搜查，竟然来到市井里做官。

这确实是掩人耳目的好方法。

因为修道之人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招惹官府，引起皇帝的注意。多年来帝王不插手修仙人事务，也是自然的守则。

道隐于传说之中，才有可能得道飞升。

李鸿亮与应如虹的相识不过一次偶然，不过应如虹始终难相信卦象门派的高徒交友有偶然一说。

据这位大师言，应如虹乃难见正直的人，命盘上一条白路，八字中正印透干为用。又善用剑道，是真君子。

那时候李鸿亮背负全门派的期望，下山寻找卦象门派之人新的出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逃亡生涯让这些真正能看破天命的人心生疲惫。

修道之人希望通过他们来决定是仙是魔，皇族子弟希望杀掉他们逆天改命篡夺权位，或要挟或利用，不得安生。

要知道卦象门派虽然看破风水，也深谙五行相生之道，但并不是万能而无敌的。比方说自己的命运、个人的命运无法看破，具体的事件具体的面容也是无法得知，能做到的仅有预测好坏，尽量去阻止罢了。

能预测未来的人，万万不可是坏人，所以有些师傅宁可没有传人，也不轻易将看卦的本领传给后人，就这么死去，死去。

若是问他们这辈子最后悔的是什么，他们有可能会说，那一年一座山十万阶石台，一步一个脚印，虔诚地走向山顶，去叩拜那个即将传授预测之术的师父。

谁也不知，李鸿亮的背部，有用针线绣出的一片彩牡丹，赤蓝黄翠紫，朵朵簇拥。每一针都入肉，深深在皮肤之下戳进又戳出，血珠子连串地淌，那人黑发黑眸，望着远处的雪山山顶，竟是连哼都未哼一声。

绣娘用最高超的绣法，为他编织出一身与众不同的刺青。

绣娘问他，刺青本是犯人之刑，为何如此。

他说，他是自己永远的犯人。

“我第一次在人的身体上刺绣。第一次见这么多的血，从背上流下来。”这是她最难忘的作品，令她心潮澎湃。

“可我见过好多血，只是它们从来都不美。”李鸿亮转过头来，绣娘甫与他对视，呼吸就僵硬了。

火舌舔舐过般的耳朵，恐怕也红得厉害。

“我要用花来令自己永记，荒芜中的绝景。”

绣娘怔怔望着这个男子，听着他薄凉的声音，一幅笑面春风的人，却流露出哀伤的神色。这忧愁，紧紧抓住旁人的心。

“可是刺绣毕竟不比染料，公子背上牡丹，被尖锐之物划动便会牵动皮肉，或许会撕裂伤口，寸寸连心，尤为疼痛，绣娘不知，这样做是否是好事……”

李鸿亮莞尔：“无妨。”

数日之后，伤口恢复，期间，他也养成伏睡习惯，有助于丝线定型。

线是天山神蚕的丝，富有弹性，绣娘在刺绣的时候，还让线保有松紧的余地，让李鸿亮的背部在最放松舒展的时候，呈现完美画面。

几丛浓艳失真的牡丹，妖娆绽放在李鸿亮精瘦结实的后背，花边凌厉卷曲，像是锋利的弯刀。

他对双镜凝视，又披上了薄衣。

—

李鸿亮还记得他的师父将他从废墟里救出。

那是一个昏黑的早上，乌云沉沉压着，枯叶在角落里堆积，废墟里依稀可见道路典雅的砖块，但已经被黄沙遮盖了。

曾经繁荣的村落，如今白骨累累，孩子不怕可怖的骷髅，一路走来他已经见过太多太多。

王府贵族的孩子在他这个年纪，还在奶妈的怀里嬉戏，还在床上呼呼大睡，醒来就是美味点心和甜水。而现在的他，因为现实的残酷不得不早慧。

路上野狗狂奔，追逐着老弱妇孺，母亲怀抱里瘦小但脆弱的婴孩，最容易被抛弃，成为野狗的大餐。

李鸿亮通红的双眼，将百姓受苦受难的景象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这是多么可怕的画面，甚至他自己——区区一介幼孩，饿得前胸贴后背，要撑着木棍走路，他知道再不吃点东西自己和爹娘就要饿死了。

在这片无人居住的废墟已经苟活了两天，两天前跟着流亡的父母辗转到紫真山下的一处战后废墟，把他丢到此处两人离去。

一觉醒来，还是这片停留休息的废墟，而原本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爹娘，早已不见踪影。

因为没有钱也没有土地，所有饥荒逢战乱而流亡的人都没有退路了。

放弃孩子，总好过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丧失掉那最后一点人性。饿死，总好过屈服于本能食子。

可李鸿亮如何能懂呢？他双颊飘泪，干了又沾湿，他喊爹，娘！终究无人应答。

死亡已经无法忽视了，绝望和恐惧笼罩在他的头顶，秃鹫高飞盘旋，早已对这个瘦小但还有几两肉的孩童垂涎三尺。

肚皮饿到萎缩，紧紧往里贴着，用手一抹，是嶙峋肋骨。

第三天，李鸿亮终于熬不下去，跪倒在地，无力地扒拉干涸土地。沙子被卷在孩童的手中，已经抓不住。

终于，要结束了么……

如果有来世，我还愿做一个平凡人家的孩子，只希望一辈子能吃饱穿暖，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沙沙的声音响起，李鸿亮紧闭双眼，是秃鹫么？是阎王爷派牛头马面来收他的人命了？

结果仔细分辨，是脚步声。

他眼睛睁开一条缝，偷偷看着那人，白布裹脚，一双草鞋，步履平稳，不像是饥饿之人。

救救我，救救我……

可是张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头一歪，晕了过去。

悠悠转醒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自己躺着的竟然是一张木板床！虽然没有任何被褥软物，但却让他幸福得流出泪来。多久没有在一个房间里安心地睡过了，腹部没有不适，饥饿的感觉也消失不见，一切就像是梦一样。

但是李鸿亮知道，流亡在外的那一段日子并不是梦，是真正发生过的。

旁边蹲着一个木头人。

一转头的时候，差点把心脏都吓出来。

因为这个木头人不是普通的木头人，“他”会动！只见木头人见他醒来，霍然站起身，咚咚咚地跑出房门，向远处跑去。无声的尖叫在李鸿亮心中无限地荡开。

妖怪？！

以为只有书上才有的妖怪，竟然是真实存在的吗……

然后出现的，就是这个改变他一生的师父，紫真的后代，无惑真人。

木头人是用法术催动的木傀儡，可以做一般人能做的许多事情。从平头百姓到见识了修道奇境，李鸿亮渐渐适应了。

他把他从废墟中救出来，然后在这山巅的宅院里生活，只有他和师父。师父教他习武，教他生存，十年之中，没有踏出这座山一步。十年之后，他的师父叫他来到祖师牌位前，让他跪下。

“鸿亮，你可知道你一直以来，练的是什么功夫？”

李鸿亮仔细思酌，还是说了：“徒弟愚钝，不知学的是什么功夫。”

他不在乎自己学的是什么，能好好活着已经很满足。再说，虽然练的几套拳法都不是什么厉害拳法，但是这十年下来身体已经变得强壮有力，只要能待在师父身边，有个家人一样的陪伴，就足够了。

“这十年里，我一直在考验你。山里没有设置禁闭术，你却没有违背我的告诫而偷溜出山，即便山下有热闹的市集，有节日的庆典。”

李鸿亮一惊，师父竟然一直在看他的表现么？

“你有着不为所动的表现……一直以来。时至今日，我终于可以将一些事情告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