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4.食不言

夜色未散，路灯昏黄，前来集合的同学们睡意惺忪，一个个儿都比赛着垂头揉眼、哈欠连天，鲜少有人会刻意地抬头打量谁。甄有才在乌泱泱的队列旁走过，一直走到了队列最末处，垂头敛目地站到了秦天佑身旁，默默地与一众同学隔了开，才显得不那么局促难堪。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天佑与他站得近了些，好似在刻意阻绝着旁人对他无意中的打量。他一八三的身姿坚毅挺拔，好似一堵不透风的墙，端得叫人心中安然。

随着一声“跑步走”，乌泱泱的虾兵蟹将们开始东倒西歪地向前滚动，秦天佑忽然说：“慢慢跑，我跟着你。跑完了就去吃饭。”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两个人能听见。不知为何，甄有才忽然鼻底一酸，觉得有些委屈。这两年他不是不想合群，也不是没有试过融入集体，可那一双双或是冰冷或是戒备的目光，仿佛带着刀子一样，盯得他浑身难受。在舆论谣言满天飞的时候，昔日的朋友也渐行渐远，最终只剩下了他一个，还有那个善心不改，却又无比嫌弃他的傲娇女孩儿。

有时候甄有才甚至会觉得，好像全世界都已经沉浸在了海里，他就像那浑身冰冷的鱼，四周盘旋着口露寒齿的鲨，越往深处沉去，光影便越是迷离，抬头望去，唯一能看见的人，竟只有她一个，也只有她一个。

……还越来越远。

他抓不住那光，只得过着窒息般的生活，每天的快乐与空气，却都来自于那个姑娘——那个唯一不会因为他家庭而非议他的，会真心为他着急的，善良、纯情，却又傲娇、幼稚的姑娘。

甄有才极珍惜地呼吸着每一丝与她共处时的空气，仿佛早已预见了那万劫不复的深渊，他贪婪地，却又克制地，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极脆弱的联系。

可是骤然间，海水轰然退去，干燥的空气猛然涌入肺腔，刺目的阳光几乎令人晕眩，有这样一个人，立在岸边，义无反顾地伸出了手，对他说：“过来。”

直到握住了那只手，他才恍然明白，原来，他曾经并不是不渴望的；原来，他曾经忍耐到了习惯的窒息，并不是不委屈的；原来，他还有这样的一条路可走，是不必当真万劫不复的。

在这样一片混沌的思考间，人群已渐渐散了，甄有才垂着头跟在秦天佑身旁，忽然问了句：“我还有救吗？”

“下次再问这句话，我就打烂你的嘴。”秦天佑头也不回，沉着脸说，“你根本就没病，让我怎么救？”说完，他顿住脚步，回过头来，对着甄有才一字一顿地说：“困住你的，只是臆想。你有功夫发呆，却没功夫背书么？今晚要是背不会，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甄有才涣散的视线渐渐对焦，借着昏沉的路灯，看见了秦天佑的一脸严肃。“噗嗤……”甄有才忽然笑了，“不是，那什么，佑哥啊，你放松点儿，别这么绷着。”

秦天佑白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向食堂走去。甄有才赶紧跟了上去，贴着人笑道：“哎哎哎别生气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佑哥？佑哥？哥～”

最后这声“哥”叫得一波三折，激得秦天佑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立刻停下了脚步，局促地看了看四周，恼怒地斥道：“你瞎叫什么？”

“嘿嘿，”甄有才咧嘴一笑，“我就是在想啊，你说以后你要是结婚了，有了孩子，那你孩子得多怕你啊？又是这个规矩，又是那个家法的，这样不好，你得快乐教育，不然疏离亲子关系……”

秦天佑又翻他一个白眼，二话不说就大跨步地转身走远了。

“哎——你等等我！”甄有才又锲而不舍地追了上去，笑嘻嘻地贴在人身边儿瞎白活：“这也就是我，长期缺爱缺久了，你怎么对我我都知道你是为我好，那我肯定感恩戴德啊对不对……”

秦天佑无视了这只嗡嗡飞的苍蝇，顾自进了食堂取餐盘，然后就听甄有才接着说：“可是你孩子不会这样想啊，他只会想什么呢——哦，谢谢！”甄有才接过了秦天佑递过来的餐盘和筷子，继续追着人嗡嗡转：“他会想啊，我爸肯定不爱我，他只爱考试成绩好的我！”

秦天佑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面若寒光，冷冰冰地问：“甄有才，你给我生孩子啊？”

“……”甄有才噎了噎，一时没能回话。秦天佑第三次赏了他个白眼，转身走了。甄有才顿了会儿，又追了上去：“我没这功能啊对不对……”

秦天佑就在这一片烦死人的嗡嗡声和一群学生的拥挤中打了两份粥和菜，带着人坐到了餐椅上。甄有才一边接过秦天佑递过来的鸡蛋，一边嘴上不停地叭叭：“我是说啊，你这样的古典教育不行，要是真照这么下去，不是你疯，就是孩子疯，再要不，就是我疯了。”

秦天佑磕鸡蛋的手一顿，抬起目光来看他，定定地问：“你为什么会疯？”

“那可不得我疯吗？”甄有才一边剥蛋壳，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你想啊，要是你以后有孩子了，这家规森严的，家法严酷的，动辄打骂也就算了，要是把孩子逼得离家出走了——你说他能上哪儿去？他肯定得来我这儿对不对？那你拎着板子找上门儿来，你是打他啊还是打我啊？——我要是把他交给你，你打他；我要是不交人，你打我。你说我可不是得疯？”说到这儿，甄有才抖落干净了最后一片蛋壳，然后把整颗鸡蛋往嘴里一塞，抬起头来看人。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张极为阴沉冷峻的脸，煮熟的蛋黄一个下滑，好悬没把他当场噎死。

“唔……”甄有才连忙灌下两口粥，勉强把那玩意儿吞下去了，劫后余生地喘了两口气儿——真是吓死宝宝了。

“甄有才。”秦天佑阴沉沉地点名。

“哎。”甄有才立刻坐好。

秦天佑：“能好好儿吃饭么？”

“能。”甄有才乖乖点头。

秦天佑最后一次赏了他个白眼，沉着脸低头吃饭了。甄有才不知道哪儿就招惹了他，却也不敢再废话，乖乖地践行食不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