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中州之畔,山川围笼之处,隐隐可以听得到琅琅读书声,顺着读书声往前数十步,竹林相隐,曲折回廊,一座竹楼立于此处,往里看去,数十名年少子弟在此诵读先贤典籍,摇头晃脑,很是专注。
一名身穿儒服,年约不惑的青衫男子坐于上方,听着这些孩童稚嫩声音,念诵数遍之后,则是将其中经意拆解,细细地告知于这些蒙童。
直日上三竿,竹园后院响起琴音,这青衫夫子方才停下讲述,面带微笑地结束了今日的讲述,留下了些功课。
孩童们轰然散开。
其中或者已开始玩耍,或者彼此交谈节假安排。
不乏身穿绫罗,家室颇好的子弟,而木簪束发的先生却是转眸看向竹林一侧,果然见到了一根手腕粗细的青竹微微晃动,面露微笑,起身而去。
窗边已无人,倒是青竹之上距地六尺处挂着一只肥硕的兔子,先生伸出手捻了捻,这兔子肥硕,倒是沉手,而今临近入冬,兔子为了挨过冬日,大多肥美,暴油烹之,佐以冬笋,口味极好。
琴声渐止,脚步渐近,背后传来了妻子声音:
“又是那个孩子吗?”
“叫……齐无惑?”
青衫先生嗯了一声,抬起头,还可以隐约望见,从这山腰小竹楼到山下小镇的方向上一个少年身影,穿寻常短打,浅褐色衣服,背影看去寻常,唯身量挺得笔直。
隐隐已有风雪渐起,那少年于这朔风山雪之中,渐行渐远。
本是大家小姐出身,后因经历而变得稍有严酷泼辣的女子微微抿了抿唇,难得稍有示弱道:“何苦如此?明明夫君你已让他旁听,他却不肯再接受好意,本身生活寻常,却还要拿这些东西来。”
声音顿了顿,复又有些懊悔:“难道他还记恨当年我对他态度不很好的事情吗?”
青衫男子笑一声,宽慰道:“他不是如此的性格。”
“我倒是也问过他为何不愿进来,本来我觉得不过是孩子面皮挂不住,我自负才学,也曾为一地县丞,手下处理过百十个案件,当可以说服一小小孩童,但是最后我却是没能如此,反倒是被他镇住了。”
声音微顿。
其妻狐疑看了他一眼:“那孩子说了什么?”
青衫男子抚须道:
“他说万事万物,不患寡而患不均,当讲求公平。”
“我既受了那许多孩童家中束脩才让他们入堂,也有些的孩童家中是家中不怎么富裕的,家中咬紧牙关才让他们来蒙学,若是因心生怜悯这样让他入堂,那些学童家中当有些许怨言。”
“却也对我名声有碍。”
“他说他从我处学文识字,却要损我而利他,不可为也。”
“而这些东西,算是他给我的学费。”
其妻不由讶异:“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样的言语,岂能是一小镇童儿说得出来的?”
青衫男子道:“确实如此,不过也着实倔强。”
“我问过镇中百姓,他并不是此地乡民。”
“是十年前锦州遭灾顺流民来这里的,世事艰难,为了活下去许多人什么事情都做,还能如此方正刚直却又好学者,难得一见。”
他踟蹰了下,一只手牵住自己妻子的手,温声道:“夫人,我打算年后让诸学子比试一番,若他真有才学,便收其为弟子,他日荐其科举,也不必让这样的人才流落于山间,你觉得如何。”
那女子白了丈夫一眼,道:“举荐才学,本该是你这样读书人的天职,他若是真有才学,你不举荐才是失职,我也愿联系亲族,为其觅得良配。”
那青衫文士大喜,拥夫人入怀,暂且不提。
那少年从学堂之中出来,于心中默念今日所讲述的内容,又默默温习了这些文字的写法含义,不知不觉已走入了山中,这一阵风雪不大,似是别处山上有雪,随风刮来至此,已经慢慢停了。
他年少时家乡遭了大灾,颗粒无收,疫病妖魔横行,父母将仅存粮食给他,才勉强活下来,混杂难民之中,逃难来此,幸亏是此地收留,才得了落脚之地。
没有父母长辈看顾,本来会沦为那些泼皮破落户,但是他自年少时,每日梦中就会梦到奇异之事,梦中的世界有铁鸟冲天而起,人人来去,高楼大厦密布于城池之中,也有诸多方块文字。
梦中遗忘许多事情,但是也有许多事情还记得。
尤其是那些方块文字。
学不可以已。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仿佛有些声音在念诵这些,他总觉得梦中这些对他极为重要,故而对于这些话语讲述道理,深信不疑。
今日天寒,之后更怕有大雪封山,需得多捡拾柴火,方可度过之后的寒冬,齐无惑背着背篓步步登山,偶尔还可以捡拾到落下的松果,运气颇好,比往日早了一时三刻就已经捡拾了满满一背篓,约摸着可以度过这一次大雪,方才慢慢转圜。
只是不知何时,此刻山中竟然起了夜雾。
齐无惑肉体凡胎,并不能察觉,只是神魂有异于常人,多少察觉些许异样,微微皱眉,手持一根长而齐整的树枝,慢慢地朝着山下走去,若是寻常凡人自是不知不觉下山,但是他神魂更强数倍,误打误撞却入了旁处。
回首已不得前路。
行不过百余步,忽而听得一阵苍凉声音,打着拍子高歌,声音苍老清越,犹如金铁交鸣,却又有玉石之质,不觉刺耳。
中州奇异之处颇多,冬日有虫,亮如烛火。
旋起旋灭,已到近前。
齐无惑脚步微顿,不自觉已走入深谷,其不知周身虫鸟相随,夜雾之中猛虎垂眸,百兽诸灵都在,唯听得到那诗句吟唱之声越发清楚,手掌击打节拍,长声高歌。
“不着人间一点尘,满堂尽是学仙‘人’”
“衣衫总带烟霞色,杖履相随云水身。”
“铁笛横吹沧海月,袖袍揽尽洞天春。”
“而今汇聚十方客,任看何人是洞宾。”
“噫?”
“客来矣!”
“小客人,请上前一叙。
齐无惑听得入神,闻言下意识往前,复又走了几步,避开山岩,圆月高悬于中天,月色如水流淌而下,眼前视线,豁然大开,吟诗之人已映入眼中。
在圆月之下,青石之上,一名穿着紫袍的老者盘腿坐在上面,白发白须,但是精神却很好,腰间悬着一个葫芦,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正自伸手招呼他过去。
临近冬夜,山中却又遇到一名老翁。
可能是迷失了道路的路人,但是也可能是妖魔幻化,齐无惑抿了抿唇,左手拉着自己背着背篓的地方,右手往下按在腰间,那里有一口不大的匕首,磨得锋利。
年幼却能在镇子里不受那些泼皮们欺负,自不可能只是靠着书本的知识。
往前几步,道:“天色已经晚了,快要入冬,山上尤其寒冷,到了丑时几乎要冻死个人,老丈怎么还在这里逗留?”
少年的动作自然瞒不过周围这许多的【学仙人】。
周围隐蔽了的诸多鸟兽精怪见状几乎肝胆都骇绝,眼前老者自是有身份有神通的,来此设了一玄妙无比的法咒,引来了许许多多精怪讲道,众精怪虽然不知其身份,却都极恭敬。
这少年不知怎么闯进来,还如此有胆量。
旁边一只吊睛白额大虎虎爪掩嘴,眼睛瞪大如尘世大猫,都给镇住,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幼年孩童,竟然也什么都不怕吗?!
那老翁却不觉得如何,只是微微抚须,忽而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腿,道:
“老夫家在京城城西,来此省亲,看望亲朋,见到这山的景色很好,上山玩赏,不知不觉误了时候,着急着下山的时候,一脚踏错,把腿给摔着了。”
“前不见人后不见路的,只能在这里稍微坐一坐,弄出些声音,盼着还有樵夫山客没有下山,能引过来,帮手则个。”
“要不然,就今日这大雪封山,老夫怕是要死在这山上,被野兽啃食啊。”
这一句玩笑倒是让整个山上的妖怪们打了个好几个寒颤,齐无惑看了看,月色之下,老者的腿脚果然呈现出异样,放下些许警惕,走上前去,检查伤口,确确实实有血肉之感,是人无疑。
又见到是年迈老者,心中犹疑去了大半,当即微微半跪,让那老者伸出伤腿,稍稍按压检查,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没有伤及筋骨,给伤口处敷药静养,约莫一个月就可以恢复了。”
他先是给老者正骨,又取出干粮并竹筒装着的清水让老者服下充饥,老者微笑道:“小兄弟懂得医术吗?”
齐无惑帮忙以布条困住伤腿,不抬头道:
“五年前大灾逃难,和一位先生同行过一段时间,他教了我一点东西。”
老者神色微有异色,道:“那算是你的老师了?”
“他现在呢?”
齐无惑动作顿了顿,回答:
“路过并州的时候不慎落入妖国,当时流离失所的百姓有几十万,妖鬼在路边做【菜市】的买卖,以人为菜,要过妖国关卡得出‘菜肉’百斤两,他自己走到菜市里面,换我出来了。”
“曰:年幼者活。”
老者面色越惭,忽而感觉腿脚一紧,却是齐无惑用力把他的伤腿捆缚起来,而后少年微松了口气,抬头笑道:“这样的话,老丈的腿就没有大碍了,不过时候已经不早了,这几天恐怕会有大雪。”
“雪融的时候山中极寒冷,连熊瞎子都会找地方猫起来睡着,老丈如果不嫌弃的话,不如去我家待一段时间,等到了伤好再说其他,或者我将老丈背到山下镇子里面,镇子虽然偏僻,但是也有一家客栈,老丈可以在那里闲居。”
老者抚须微笑道:“我觉得和小兄弟很是投缘。”
“如果不觉得老头子我打扰你,倒是很想在和你多相处一段时间呢。”
于是齐无惑将背篓用一绳索打了个圈,挂在脖子上,放在自己身前,微微蹲下,让那老者趴在自己背上,而后起身。
他常常来去山林之中,砍柴负薪,体魄其实很好,背着一个老者,不算是什么,仍旧脚步如飞。
先前的夜雾却仍旧浓重,现在齐无惑也可以看见了。
老者微微垂眸,有心一试他心性,故而没有让这一层雾气散去,而是越发幽深,让这山路似是险峻,而自身之重量也逐步提升。
齐无惑走出十步的时候仍旧只是寻常老者般。
走出二十步已如三十岁的壮年男子分量。
等到了百余步后,几乎如背着一个石像,恰恰接近齐无惑气力的上限,是极为疲累却又能够支撑得住的,齐无惑脚步渐渐缓慢下来,却终究不曾停步。
夜色终于深了。
临近冬日,山里的野兽饿的发狂,都要为了挨过这严寒冬日而积蓄足够的脂肪,天色幽蓝,树木剪影重重,耳畔听得到一阵一阵的狼嚎,似乎已到了近前。
如果是常人的话,大多都已经肝胆颤抖。
齐无惑呼吸有些乱了,但是脚步却仍旧沉稳,只是右手往下,搭住了腰间的匕首,除此之外,也就是少年人被汗水浸湿的衣衫和脖子上的热气证明他确实是体力损耗极大。
老者微赞许颔首。
忽而齐无惑低语开口,道:“老先生,刚刚我初次见面,按住匕首;之后又邀您下山,都有些许冒昧了,还希望您不要在意,是我闻到了有妖怪的味道,所以担心。”
老者貌似惊愕:“妖怪?”
齐无惑道:“是。”
老人道:“你可以闻得到妖怪的味道吗?”
齐无惑顿了顿,而后回答道:
“妖怪见得多了的话,就能够稍微闻得到的。”
老者无言,联系先前妖国,大灾,也可以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常人愿意接触的回忆。
忽然觉得如此试炼心性也是无趣。
这少年性情,不要如同明月一样清晰了吗?
暗叹声气,索性散去法术。
齐无惑没有察觉背后的老者分量刹那减弱。
更有一股玄奇之感涌入他身体内,抚平那次大灾留下的诸多暗伤,齐无惑只觉得浑身经脉刹那舒畅,阳气生于足底,损耗的体力一刹那就已经恢复过来,再抬头,那夜雾已散,前路隐隐可以见到灯火。
齐无惑不由松了口气,欣喜道:
“老丈,我家镇子到了。”
言罢脚步生风,背着老者走下山去。
天上月色明朗,少年大步而行,夜行于山本是极为危险的事情,可在肉眼不可见的地方,有群妖精怪庇护,驱逐妖鬼,无声无息,宛如仪仗,仪度威严森然,灵狐衔烛于前,猛虎按爪于后。
那些饿昏了的群狼野兽丝毫不敢过来,山中阴气聚集的游魂野鬼,更是不敢欺身。
有此地山神夜游而出,逍遥自在,远远望见群妖精怪夜行,瞠目结舌,骇得退后百余里,一回头,竟然还在那一片雾气笼罩范围,前不见来路,后不见归途,更是心悸不已,惧怕是有何等妖魔大圣陆地真仙出巡,慌忙焚香以告天神。
齐无惑走下山来,那老者回眸。
笼罩山川百里的夜雾骤然收敛,雾气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了最后,竟也不过帽上一片紫纱。
除此之外,山川明净,风清月朗。
如此而已。
“走吧,回小兄弟住处。”
“你负我千二百步,当结善缘
齐无惑闻言摇头,说了一句梦境中的话: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顿了顿,又多少有些少年人倔强,给自己申辩道:
“我也不是为了报答才帮老丈的!”
老人笑起来,道:“我当然知道。”
复又不言。
打更人打着梆子走过来,瞥了一眼齐无惑,倒像是没能看到他背上的老人似的,只是不耐烦道:
“今夜怕是有雪,你这单薄衣裳在外面,怕不是要被冻杀!快快回家去吧。”打更人穿着深蓝色的棉袄,但是似乎很久没有洗过,带了一层黑色,兽皮做的手套,腰间挂了一个水囊,但是里面是烈酒。
冬日夜行打更是苦差事。
喝口烈酒润喉提神,也可暖暖身子,只要不过分,不要醉倒在旁,便也无妨。
齐无惑道谢一声,让开道路。
等打更人过去,才背着老人一步步朝着家中方向走去,打更的人往前走了几步,忽而想到一事,正要回头去说,却看到那少年步步踏前,姿态从容,却又速度极快,龙行虎步一般,撞入风雪中,几步就没了影,不由得愣住。
“奇怪,这小子今日脚力怎么如此之快。”
“走得和跑起来一样。”
“难不成不累的吗?”
擦了擦眼睛,又看了看酒壶,一晃,尚有大半,于是越发狐疑:“我也没喝多啊。”
“奇哉怪哉。”
…………
小镇颇大,住户万余,最中间是官员处理事务的地方,以此为中心,次一级的是镇中富户,员外,再次一级是些家中有余财的,而齐无惑本是外来流民,虽被收留,也只在镇子边缘处有一小木屋。
那原是二十余年前守林人所住,抵御野兽,后来官家数次派遣军队上山,野兽活动范围后退,守林人这一职位消失,此屋被废弃也有十多年,早已经破败不堪。
当年来到这里的流民虽多,却也没有谁看得上。
宁愿再往前走,去此州州府去,反倒是当时方才九岁的齐无惑留在了这里。
背负老者,行不过片刻就已经到了,被那一道奇异气息入体,体力轻健,竟似是比起齐无惑自己下山回家还要快些。
他没能感知到先前那一道气息入体,只当做是今日风雪催逼,自己脚步也快了,推开门去,让老者先坐在板凳之上,复又以干草生火,不片刻,满屋都暖和起来,又取出一个薄纱做的小囊,里面放着不少异虫,夜间放光,犹如灯火,置于中央,满室皆明。
老者接过齐无惑递过来的一碗热水,看了看那虫灯,讶异笑道:
“呵……小朋友倒是灵巧。”
齐无惑道:“家无余财,就只好想办法了。”
老人抚须环顾这个不大的木屋。
原本破败的地方都被好好修缮过,屋子里的器物不多,但是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窗台一侧还放着几盆冬日也能生长的绿植,整体清爽干净。
一侧还挂着几条腊肉,看去都是山中野兽。
被剥去皮毛,晾晒成了肉干。
当今之世,许多草木丰盛,那些无害野兽也多的地方都被皇家王族划为了自己的狩猎猎场,春秋两季权贵纵马游猎,而平时则是让这些野兽猎物繁衍生息。
寻常百姓万不可持弓入内狩猎,否则一旦被抓住,轻则被鞭笞数十,卧床三月,重则有可能被巡游的甲士当场抓住,投放入狱内。
这些兔儿之类的野兽偶尔才能遇到抓住。
而这里数目却有不少,可见这少年极灵巧,年关将近,这大约是为了过冬而准备的,虽然穷苦,但是对于生活倒也充满期待。
老者微微颔首。
却已见到齐无惑研磨药草的功夫,已取了些粗糙粮食于瓮中,加水没过三指煮着,待得将熟未熟的时候,取了一块腊兔肉,本来打算切一小部分,可是想了想,稍微切多了些下来。
在桌案上切做小块,与冬日打了霜后口味越甜的白菜一并放入瓮中共煮,片刻便已有香气弥漫,暖意升腾。
等到了给那老者换好了药,这一锅肉粥也已经做好了,将一侧竖着放的桌子扳倒放平,盛了两碗粥,又有一叠醋腌白菜,放在桌上。
少年道:
“家中贫寒,没有什么能够招待的。”
“还希望老先生不要见怪。”
老者看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却一本正经的少年,隐隐倒是感觉得到,这个孩子似乎对于‘回家之后能够和人一并吃饭而不是自己孤零零’这个事情,颇为开心。
但是纵然开心,脸上却仍旧从容平静。
老者喝了口粥,只觉得颇为鲜美,又夹了一筷子腌菜,清脆爽口,笑道:“好吃啊,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呢,小朋友,不知道高姓大名啊?”
齐无惑放下碗筷,道:
“高姓大名算不上的,我姓齐。”
“名字叫做无惑,希望一生无有困惑的意思。”
老人感叹:“齐无惑……”
“无惑两个字,说起来简单,但是却是难得。”
“老夫姓李,说来感慨,倒是和那位道祖同姓,活得太久,名字已经许久不曾用过了啊。”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声音微顿,看着眼前少年,自己初时只是见到他神魂强大隐有异常,以为是什么邪魔外道,夺舍于人,可是被他背了一路,感觉到其神魂契合,绝无夺舍之可能,声音顿了顿,略作思索,转而笑道:
“不过,你背了我一路,又给我治伤又给我吃饭的,老夫得要好好报答你啊,来来来,小兄弟你想要什么,尽数都可说来,我一定满足你。”
齐无惑摇头道:“我救李老不是为了这些。”
老人抚须,伸手笑道:
“慢来,慢来,且先听完了再说不迟。”
他看了看齐无惑的生活,伸出手指着那破败门房,笑道:“这样,我给你金银千两,可得车马十乘,仆从百人,家宅三进三出,富贵一生,子嗣数十,如何?”
齐无惑摇头。
老者笑问为何。
齐无惑想了想,回答道:
“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受之有愧。”
这是他梦中所曾经见到的文字。
老人愣住,想了想,又道:“这样啊,那这样如何,我看你独自生活孤苦,老夫也算是小有名望,认得五姓七宗,崔家小女儿貌美非常,如同谪仙人,你救我一命,我愿意为你求取过来,怎么样。”
“有此家族相助,娇妻相伴,美人在旁,两情相悦,红袖添香,不快活吗?”
齐无惑皱眉摇头道:“老丈您说为了报答我,却要因为我,让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命运都改变了,这是陷我于不义。”
“况且我不认得她,若是答应的话,那不只是贪图肉体姿色吗?还说什么两情相悦?”
老者还要说话,齐无惑指了指粥:
“老先生,粥要凉了。”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少年觉得最大的威胁:
“你不吃的话,我吃了!”
老者不觉得数次被拒绝是被冒犯,反倒是笑意更浓了些,笑着点头,喝了口粥,最后摇头道:
“这也不要,那也不要,这样罢。”
他放下粥,黑色的眼睛温润如同玉石,嘴角微勾,轻描淡写道:
“你负我千二百步,当结善缘。”
“门为道,经为径。”
“我开一门,与尔寿人间千二百年。”
“如何?”
这句话的口气何等之大。
纱囊之中的虫儿灯火似乎都微微恍惚了下,齐无惑抬起头看了看前面的老者,咀嚼的动作都慢了下,凝眉道:“老丈莫不是在开玩笑?”
“相传就连彭祖才有八百年寿数,一千两百岁?”
老者摊手玩味笑道:“谁叫你这家伙,这也不要,那也不要,老头子心中着恼,自然是给你开个玩笑了,呵呵……啊,小子勿要着恼,且留下老夫的肉粥!”
老人还要玩笑几句,却见到这个小镇少年动作利索都要把老人的肉粥也拿走,不由得失笑,唤了几声,那少年才把肉粥给他放回去。
齐无惑平日里素来沉默,端正刚直,也就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得出些十三四岁少年人的性格来,老者抚须微笑。
自此不复提起所谓善缘。
齐无惑住的地方是小镇偏移遥远处,但是消息传播却是非常迅速,外来的齐家小儿背回来一个老人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附近的几条街道。
有说这是和他同宗的长辈的,有说这是认了门亲事的,也有的说是齐无惑贪图这老者身家,这才好生供养,要问为何,且看那身上所穿紫袍,只是那一身衣服,就整个小镇都找不出能比得上的。
若非如此,那穷酸到了极点的破落户齐无惑,怎么会把他带回来呢?
这些杂言碎语传来传去,但是齐无惑并不理睬,‘君子持身正大,无咎’,那些人便也自觉得没趣,慢慢地这个消息就又被其他人的‘大消息’‘新谈资’给压了下去。
小镇村落,大抵如此。
又有十日,大雪茫茫落下,整个镇子都越发清净,仿佛与世隔绝,那位自称姓李,号了凡的老者慢悠悠地煮着一壶茶,齐无惑在院子里提斧劈柴。
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这十天里面,气力越发滋长起来,大碗碗口粗细的木柴,就是壮汉都得两三下才可劈开,以前他也得五六下,现在却只一斧下去便可以。
又是一斧劈下,木柴只是咔嚓一下就已经被劈开来,但是斧头的去势不绝,竟然深深劈砍在了地面上,斧刃都镶嵌了进去,一时拔不出来。
齐无惑怔神。
泡茶的老者忽而揶揄笑道:“气力自生,没有想到,无惑你竟然还有几份江湖武艺在身,是不是练过什么神功典籍?”
齐无惑摇头道:“不曾。”
想了想,俯身下去捻了捻那木柴,道:“大概是这木柴放的时间太长了些,木质变松了,才这样好劈吧。”
正想着,门外忽而传来敲门声。
这小木屋也有一个小院子,门扉原先早已破败,齐无惑用木桩做了个简单的木扉,只是一推即开,有些粗暴的人更是直接一脚踹开,来人却仍旧敲门,齐无惑心中已大约知道来者是谁。
放下劈柴的斧头,稍微整理仪容,快步前去开门。
吱呀声中,木门打开,门上有雪,开门的时候随着动作飘落在地,门外路旁老松三株,松下有人。
齐无惑抬眼望去,正是穿着青袍的先生,身上的袍子厚重却也不显得累赘,一侧是穿白色对襟绣大碗牡丹袄的女子,手持一青竹骨伞,以遮风雪,男女气质清雅,和这小镇格格不入。
旁人看去,和那穿褐色短袍,只是草绳扎住头发不至于蓬头垢面的穷苦少年,相差何其之大。
齐无惑微微拱手,语气平和道:
“不知道是苏先生和夫人来访,还请入内。”
苏圣元伸出手止住,微笑道:“不了,不了,天将大雪,我陪着夫人回家省亲,今夜需到下一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就不进去了。”
齐无惑微微抬眸,这才看到了在道路一侧,距离这偏远小巷稍有数百步距离的大道上,隐隐可以看到一辆两匹马拉着的青厢马车,上面似乎还有一道火红身影,拉开了车厢帘子朝着这边张望。
见到齐无惑的时候,颇为开心地摇晃手掌。
苏圣元看了一眼夫人,微咳嗽了下。
那位气质颇高雅的女子白了夫君一眼,而后主动将怀中一个包裹递过去,为齐无惑稍微整理了下衣领,嗓音宽柔道:“冬日严寒,勿要冻坏了,里面是两件棉衣裳,兼一双细针眼厚底鞋,权当你这三月穿用。”
“可不许拒绝。”
齐无惑怔住,道:“这如何使得……”
苏圣元笑着抬手道:“知道你性格清直,但是岂不闻‘长者赐,不可辞’乎?好了,好了,无惑,你师母好意,你就不要再推辞了。”
复又呼出一口冷气,问道:“这些时日,大雪隆冬,不曾开讲,这几年学的东西,你掌握得怎么样了?我且来问你几个问题如何?”
旋即在少年颔首之后,便即询问。
齐无惑一一做答。
苏圣元抚须良久,叹息道:“好,好啊。”
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齐无惑肩膀,道:“三月之后的春试,我当为你举荐,以你之才,当一战而霸,三年之内,名声动于州郡之间。”
“勉之,勉之!”
齐无惑隐隐似乎听到了院子里老者不屑嗤声。
但是不知为何,苏圣元却是没有听到似的。
复又寒暄片刻,苏圣元勉励齐无惑许多,方才在夫人的暗自催促之下离去。
回到那马车之上,仍兀自感慨不已。
就连他的夫人都有些惊愕丈夫的表现,道:“那孩子……才华当真如此厉害?”
苏圣元叹道:“何止,简直是生而知之者也!每每发言,都有让人惊叹的地方,我行走于九州四野三十多年,或者有学识超过他的,却没有见过比他更有才气的。”
想了想,看向一侧。
有少女年方十三,双垂髫羽,而着红衣,手中玩弄着一枚小巧机关,正是苏家的女儿,家中宠爱她,穿着的衣服都是火狐皮毛做的,袖口和衣领处翻卷过来,露出白色绒毛,越发衬托她眉宇可爱,想来再过数年,便是美貌非常。
苏圣元沉吟道:
“月儿,记得齐无惑么?”
那少女嘻嘻笑道:“记得啊,那个总是挺得笔直,像是竹子似的,总是第一个来的那个家伙,父亲你说过很有才气的那个,当然记得。”
苏圣元沉吟,忽而道:
“若让你三年后,和无惑定亲,如何?
声音落下,咔哒一声,那红衣少女手中的机关就已经落在了车厢地毯上,发出当的一声沉闷响声,而她似是还没有能反应过来父亲说的话。
过了片刻,方才面色煞白,道:
“父亲是在开玩笑吗?”
苏圣元正色道:“儿女姻亲这种大事,为父怎么可能轻易儿戏?实在是这个孩子天赋飞扬,犹如腾龙在野,只待其时,不过数年时间,必然腾云而上,翱翔于九州四野之间。”
“到了那个时候,就是天下知名,恐怕皇城的那些世家都会榜下捉婿了……”
他本来想说那时候女儿你也很难和他来往。
但是声音顿了顿,没有开口,只是道:
“而他性格刚直,又有气节,现在虽然穷困了些,却绝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在他穷苦的时候你若能够真心相待,他日他纵然腾云直上,名动四野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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