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救赎

当年，徐君还只有十岁。

那天晚上，贺墨云被杀后，徐一启带着徐君马不停蹄地逃回了都城。

徐一启在那个时候就已当上了刑司台长官，自然不可能再在夏州居住，此次一家三口回夏州，只是因为正值四月，想回老家踏个青，没成想，竟会发生如此变故。

逃回来的这两天里，徐一启一直在喝酒，从早到晚，喝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喝，什么也不干。徐君则蜷缩着躲在墙角，一言不发。

两天后的夜晚，徐君终于爆发了。

人，在突然失去自己最重要东西的时候，往往是平静的、毫无波澜的，但当你反应过来你真的已经失去了的时候，才是最为崩溃的时候。

她撕心裂肺地哭着，抓着徐一启的衣领，质问他为何不救母亲，而是要像懦夫一样逃跑。

徐一启依旧是沉默，此时他忽然笑了笑，摸了摸徐君的小脑袋，用一种近乎有气无力的温和道：“君啊......你长大了。”

徐君的嘴唇几乎被咬破，她手里紧紧抓着贺墨云留给她的“因风”，拼尽全力对着那一滩烂泥一样的父亲吼出一句：“我恨你！”说罢，转身就冲出了房门。

她没注意到因风从她手里脱落，掉在了房间的地方。

徐一启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从地上捡了起来，摸着那刻上去的“因风”二字，一边摇头一边呜咽着：“墨云......墨云啊......我没用......我对不起你......”

徐君一口气跑出去不知道多远，撞了无数的人，最终跑累了，找了一个暗处，蹲了下来，眼泪止不住的流。

从有记忆开始，母亲贺墨云在她心里的地位就无人可比。徐一启很忙碌，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在家，但他对贺墨云和徐君丝毫不怠慢。

贺墨云教徐君武功，教她使用因风，教她控制玄息术，放风筝、钓鱼、雕刻，她生活里一切的一切，都和贺墨云息息相关。

和贺墨云在一起，徐君真的很幸福。

但她常常看见，贺墨云会和一些黑衣人在一起，当她每次问起那些人是谁时，贺墨云总会蹲下来，摸摸她的头，温声道：“君啊，等你长大了，娘就告诉你。”

徐君睁着大大的眼睛，懵懂地点点头。但究竟何时，她才算长大？

娘，我一定会长大的。她在心里这么告诫自己。

车水马龙旁的巷子里，她把头埋进手臂里，任由自己无声的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徐君终于哭累了。她抬头看了看天，已经很晚了。

刚想起身，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脸上似乎被人按上了什么东西，一下子罩住了她的整个脸。她吓得大声惊叫，与此同时，乱挥着的手被人捆了起来，她瞬间动弹不得，只能把腿乱踢。

似乎是踢到了谁的腿，那人吃痛，惊呼一声，骂了出来：“妈的，疯狗啊？”

听这声音，竟然还很稚嫩！大概和徐君年龄相仿。

另一个依旧稚嫩声音在另一边响起：“公子，她这么乱叫，会被发现的，敲晕了吧。”

瞬间，徐君的后脑就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拍了一下，她闷哼一声，失去了意识。

迷迷糊糊中，自己似乎是被扔进了什么房间里，房门重重地关上了。

徐君极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应该是被戴了一张面具。她侧躺着，手和脚都被绑了起来。她试着挣扎了一下，发现完全挣脱不开。环顾四周，她发现这是一间小草屋，屋子里堆着满满的稻草，其他什么都没有。

不能慌张。母亲说过，遇到危险，不能慌张。

徐君努力冷静下来，隐约记得，之前有一个人，称呼另一个人为“公子”，估计是富家子弟和他的小侍从。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那个公子的声音：“还没醒吗？”

“醒了呀，我听到动静了。”小侍从说道。

公子的声音有些不满：“那她为什么不叫？为什么不挣扎？”

突然房子里的光影一闪，似是有人从窗户探头看了看，又缩了回去。

徐君的脸上被戴了面具，视野受限，看不清楚。

“没意思！”那公子不满地吼道，“灯笼给我！”

小侍从急了，听动静似乎和公子争抢了起来：“公子！不可！这......这真的会死的！”

“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个小乞丐罢了！本公子开心就好！”

下一刻，一盏亮着火光的灯笼就从窗外被丢了进来，正好丢到了堆着的稻草上。

刹那间，火就起来了，徐君被突然到来的火光迷得睁不开眼，但扑鼻而来的味道让她顿时感觉大事不妙。会被烧死的！

她在地上拼命地滚，去找房子的出口。也不知是心急的原因，还是脸上戴着面具的原因，不管怎么找，她都找不到出口。

火势越来越大，整个屋子里很快就充满了黑烟。

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这种情况下，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了。她终于哭喊了出来：“救命！救命啊！救命......咳咳......”

烟进入了气管，她拼命咳嗽起来，呼吸越发困难，眼泪流了出来。

“救命......救命......”

意识一点一点模糊，只听到外面两个小人的大小声。

我还不想死......我想给娘报仇......救救我......

就在她即将失去意识的一刹那，房门忽然被猛地打开，她感觉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冲出了房子。

呼吸道新鲜空气的瞬间，她似乎如获新生。

救她的人把她放了下来，解开了她手脚的绳子。她剧烈地咳嗽，贪婪的呼吸着空气。

平静下来后，徐君得以睁开眼睛。刚想把面具摘下来，她看见了救她的人。

映着火光，透过面具的两个孔，徐君看见，那是个女孩子，比徐君要稍高一些，一头乌发，穿着淡蓝色的衣服，她正背对徐君蹲着，从那不省人事的公子和小侍从身上翻找着什么。

不一会儿，那女孩儿似乎翻到了什么，摆弄了一阵，转了过来。

徐君赫然发现，那女孩儿的脸上，也戴着一张面具。

还是一张骇人的鬼面！

那姑娘走了过来，问道：“没事吧？”她的声音很好听，温温和和的，让人平静。

徐君赶忙摇了摇头，伸出手指了指那姑娘脸上的面具。

那姑娘笑道：“好玩吗？从那两个货色身上找来的。你脸上的也是。”

徐君本想摘了这面具，一想自己刚哭过，眼睛肯定肿的不行，再看这姑娘似乎挺喜欢这种面具，便没再摘下来。

四周被那房子的火光照得通亮。

这是一个半山腰，远处都城的灯火看得一清二楚，壮观极了。面前还有一条小溪，悠悠流向远方。

小溪旁栽了一棵花树，不知是什么花，正好到了花期，花朵一簇一簇地盛放，在火光的映衬下分外峥嵘。

暖风拂来，几朵脆弱的小花抓不住树枝，轻轻飘落在了地上。

徐君的鼻子一下子又酸了，眼泪在面具里留下，低低地抽泣了起来。

那姑娘顶着一张可怖的鬼面探了过来，道：“没事了，别哭了，你已经没有危险了。”

徐君蜷缩起来，摇了摇头。

“是还有别的不高兴的事情吗？”

徐君点了点头。

“这样啊。”那姑娘直起身，走到了小溪边，弯下腰捡起地上飘落的一朵小花，放在了小溪的水面上。

“我师父曾对我说，若是碰见了不开心的事情，便把飘落的花瓣放进河里，任由它飘去，等看不见它的时候，不开心的事情也就自然远去了。”

徐君抬起头，看见在面具之下，那姑娘眼睛里跳动着火苗，望着那小花随着溪水远去。

她也站了起来，走到那姑娘的身边，捡起了小花，放进溪水里。

两朵小花在溪水里兜兜转转地向前飘去，仿佛它们去了来世。

徐君的眼泪停住了。她抬头望向那姑娘。

大概是注意到了徐君的目光，那姑娘笑了起来：“哈哈哈。祭祖节，戴鬼面，哈哈。”

她笑得很开心，而徐君转过了头，沉默不语。

“既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该活得不一样些。”那姑娘歪了歪头，“不对吗？希望也好，绝望也罢，这些都是轮回，没有什么是能够让人停滞不前的。”

“那如果，我正在经历绝望呢？”

那姑娘望向远方的灯火，悠悠道：“那就鼓起勇气，越过它，寻找下一个绝望。”

那一刻，徐君望着那姑娘的眼睛。在她的眼里，徐君看见的不是火光，是希望。

这大概，就是被救赎的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