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三夫人白流

李嬷嬷赶到的时候，见那三月初春的槐树正翠嫩发枝，半推半就地现出内堂。里面跪着的人一袭黑衣，与青黑的树荫融在一起，显得格外沉默而静寥。

她勾起袖子走上前去，夜里的两团火即将燃尽，光亮也微弱了。四夫人半低着头，就着这艰难的姿势，合眼沉眠，而背却挺得笔直，如松如翠。青羽一样的睫毛微微耷拉着，给那本就惊艳的面容平添几分安逸。

李嬷嬷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眼，才清了下嗓子，轻声唤了起来：“四夫人，四夫人。”

那扇面青羽微微一颤，蝶翼般抖开了。庆云带了点迷茫的眼神瞅着她，没彻底醒似的。这一晚虽是睡着了，可也睡得并不舒服，眼下都是乌色的倦意。他揉了揉额角，再度抬眼看向李嬷嬷，没有作声。

“老夫人叫您过去呢，这都跪了一晚了，她老人家心疼你，给你把罚跪免了。”

庆云似有些恍惚，这个当口迟钝地“啊”了一声，又没头没脑的冒出了：“伯母啊！”

李嬷嬷挠了挠头，顺口提点道：“四夫人，你应该叫她‘老夫人’，或者母亲。”

这话好像一道三年前的料峭春风，扑面而来，带着陌生的气息吹醒了他的脑门。庆云噎了一下，彻底醒了过来：“啊，老夫人啊！”

当年没有和离闻彻底闹僵的时候，他与离闻的母亲其实相处得很好。这位死对头的娘亲，也就是今天的老夫人，那时候也是把他当成亲儿子在疼。当年天下大乱，四海鼎沸。各处拥兵自重，招兵买马，庆云跟过离闻一段时间，在他身边出谋划策，坐镇中军。老夫人明翠翠见他身子骨弱，禁风一吹就病倒，常常给他亲手煮热汤养身子。

是除了庆云亲娘以外第一个对他这么好的女人。

但这些都是烟尘弥漫的过去了，那点三年前的春风吹到如今也该馊了。

他笑了笑，拍拍衣摆扶地站起来，期间膝盖软还踉跄了一下，被李嬷嬷眼睛手快的搀稳，庆云抬眼又冲她一笑，撩起袖子，拱了拱手：“那就多谢老夫人的恩典，也谢过这位嬷嬷。”

李嬷嬷道：“奴婢是跟在老夫人身边的婢女，四夫人唤我李嬷嬷就好。”

落霞阁相距祠堂有段路，庆云磋磨了一夜的膝头显然行路不便，磨蹭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堪堪赶到，到了也不仗着膝盖疼拿乔，老老实实拘了个礼，给记忆中面目慈爱的老夫人唤上了座。

昨夜里针对他的王妃依旧看他不顺，庆云落座以后脸上的温度平白散去几分，把那张美人脸板得冷若冰霜，连话都不怎么说了。

老夫人分毫不提昨夜的事，和蔼地瞅着他道：“府上给你安排的住处习惯吗？既然入了我王府，吃穿用度也得跟上，万不可苛待了，下人们有不听话的你也尽管同王妃交代。”转而又对王妃说：“洛溪你是府中掌事的，可得好好安排，你办事我一向放心。”

洛溪本就厌恶这个新来的要分他宠爱的人，此刻又听老夫人交待要好好待他，当即也憋不住火了，开口刺道：“母亲，既是新来的妾室，您也就别太惯着他了，这时日还早着呢！谁知道是不是个本分的，就昨天那档事儿，其他人可从没出过。这个时候皮肉上不罚则已，份例也合该克扣一下，小惩大戒。免得有人不把府里的规矩当回事儿，为所欲为。”

老夫人抚着茶盏沉吟道：“是这个理，那就照你说的做吧。”

“老夫人明鉴，咱们王爷本就是非缠身，倘若内院再出什么事儿，背锅挨训的还不是王妃？王妃这样做，为的也是府上的安宁。”

说话的是二夫人侯佐，平常惯以王妃洛溪马首是瞻，此刻不跟着打压几句才属不正常。

被两个人明里暗里针对的庆云却是一脸盈盈的笑，看上去十分平和可亲。他上辈子也不是没见过家中姬妾之间的龙争虎斗，当时就觉得听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娘们吵嘴挺有意思，现在落到了自己身上，分毫没点被针对的痛苦，也觉得格外有趣。

这摄政王府他来了本就是要走的，打压也好，抬举也罢，不过是人生中的一场奇异经历。他向来随性，身居高位如此，虎落平阳不差，便侧脸只手撑着下颚，扬起耳朵听飞向自己的明枪暗箭，这一动作便撞进了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里，他眼里的笑意微微一怔。

对方见他看过来，迅速扬起了明媚的笑脸，凑过来同他咬耳朵：“幸会呀，我叫白流。”

他手在胸前朝上一竖：“你前边来的。”

庆云眨了眨眼：“我叫许临川。”

三夫人白流亲热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昨儿个你可是出了好大的风头。”

庆云心想：可不是，差点连命都没了。

不过看得出来，这位三夫人性格活泼跳脱，心机不深，还挺对他脾性的。

白流看上去是个话唠，同他搭上话以后就开始小声滴滴呱呱：“诶，我觉得你也许能打破我们王府后宅院的诅咒。”

庆云懵逼地眨了眨眼，根本弄不清这王府后宅院有什么诅咒，但是看白流那一脸不可描述的表情，又觉得这事儿可能还有点大，他也凑前去，给他咬耳朵。

“什么诅咒？”

白流得意地挑了挑眉：“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是新来的，在府上呆的时间久了就明白我说的，不过我提前给你透个底儿。”

他兴冲冲地伸手比划着，庆云现在眼里也不知道他比划了个什么鬼东西，就听他口头阐述：“你是咱们府上最像“他”的一个。”

庆云意外：“他？”

“你们在那里偷偷摸摸地嚼什么舌根！有什么事儿不能当着我和老夫人的面光明正大地说？”

白流被这厉声斥责吓得浑身一抖，可怜巴巴望向座上的王妃：“洛溪哥，我错了，我就是和老四分享一些有趣的事，真没说什么。”

老夫人在旁听着，乐呵呵捻着手里的佛珠，全然没有昨夜里的冷肃，听到这话，笑着说：“说什么有趣的事，给我也听听。”

白流低头对戳着手指头，小心翼翼的瞅了王妃一眼。洛溪被他看得烦躁顿生，怒道：“老夫人叫你说你就说，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字啊！”

“哦！”白流飞快点了下头，“我刚才就是告诉老四，他是我们中间最像那位的人。”

王妃洛溪的脸色本就不甚好看，这话说了，也不知踩着他哪根猫尾巴了，瞬间那眸子里的怒火都要喷涌而出，狠狠瞪着似懂非懂的庆云。

那眼里藏得很深的是嫉妒，偏生庆云生平最擅长识人心，一眼就瞧出来了。他偏头，拾起茶盏，向洛溪敬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