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变故
正月十五过后,王昱平他们纷纷从各自家中回到悯星山,带回不少零嘴。
林晚雨偏爱核桃、松子、葵花籽,他吃起来向来随心所欲,不懂节制,入了冬,他手边这些小零嘴基本没断过,一不小心就上了火。
舌尖上起了几个燎泡,人少爷脾气,娇生惯养,一点小伤就在苏崇光面前哼哼唧唧,又不肯正儿八经喝药,苏崇光无法,只能去找李老人煮一些祛火的凉茶,可苏崇光前前后后去了七八次,接连扑空,隐约觉出不对,天快黑了,李老人出门采药,也该回来了。
苏崇光这才想起昨晚在鲁酒居晚饭间便没有见着李老人,他只当是李老人早睡去了,没想到,竟然真的会出事。
变故发于顷刻间,它以惨烈的、崩坏的方式出现,无可改变,无法抹去,无法接受,恐怕未来余生,都会陷入无法释怀的情绪里不断自我折磨。
小厨房里炊烟袅袅,哑巴阿婆正在为他们做晚饭,苏崇光跑过去问她:“阿婆,今日可曾见过大父?”
哑巴阿婆,其实又聋又哑,因疾被家里人嫌弃,偶然得了风寒,家人不肯出钱请医师救治,奄奄一息被丢弃在小溪边,是李老人救回一条命捡回来的,因此视老李先生为救命恩人。
李老人在她病好后,要将她送回家中,她又哭又闹,死活不肯,李老人无奈只得留她在悯星居,一住十几年。
哑巴阿婆很能干,除了一日三餐的时间,阿婆不是在帮李老人晒草药,就是在帮李老人熬药。
李老人的行踪,她最是了解不过。
阿婆听不见,苏崇光只好走到跟前拉了拉她正在切菜的手,阿婆茫然地转过头,木木地看向来人,苏崇光比划了几下,长久以来的遭遇使得她很懂得察言观色,很快理解了苏崇光的意思。
她指了指山,又摆了摆手,苏崇光懂了,大父上山采药,还没回来。
李老人若是意识清醒,没出意外,绝对不可能整整一天不归家,想到那些未卜的危险,手心里顿时冷汗涔涔。
天色已晚,虽然他们常年住在悯星山,可也只是山势相对平缓的悯星居一带,后山以及方圆几处更为险峻的山林,除了李老人采药,他们没人去过。
苏崇光去找李乘风,李乘风安抚他:“你别急,先带他们晚修,我去寻一寻。”
苏崇光不依:“不,我要一起去。”
李乘风知劝他不住,默然应允。
未免众人担心,李乘风先去交代他们自修,才跟苏崇光一起匆匆出了门,往李老人常去的那半山腰寻去。
夜越来越深,他们不敢走太远,不敢分得太散,更不敢大声呼喊,唯恐惊扰了野兽。找了几个时辰,李乘风对苏崇光道:“苏澈,先回去,兴许大父已经回来了。”
苏崇光知道,他只是在宽慰自己,这种可能性很小,能回,早回了,大父从不会做让他们担心的事,苏崇光笃定他一定是遇到了危险。
他不肯下山,李乘风严厉道:“苏澈,听话,大父不希望你遇到危险,我知道你担心他,我也很担心他,但是只有保证自己的安全下,才能找到大父,把他安全带回家,听话,先回去。”
苏崇光低着头,不说话。
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没有一个念头是好的。
回到出岫居,油灯烧了半壶,林晚雨坐在屏风前等他。
“师兄,你去哪儿了?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苏崇光形同萎靡,丢了魂,连声音都在抖:“林昀,大父不见了。”
林晚雨一惊:“什么?不见了?怎么会不见呢?”
“哑巴阿婆说,他昨天晚上就没回来,一直到今晚,我和伯父去他常去的地方找了,没找到。”
林晚雨这才发现苏崇光脚下沾满了泥巴,边缘处有深山老林里才有的枯黄的树叶,他双眼通红,布满血丝,整个人一天之内好像瘦了一圈,眼窝深深的凹陷下去,疲惫不堪。
林晚雨去拉他的手,才发现他手心没有温度,湿漉漉,像是在冰水里洗过。
“苏澈,你别自己吓自己,大父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你来,先坐下!”林晚雨强行把他按到椅子里,蹲下去,帮他把早已濡湿的鞋袜脱掉扔到了一边,去柜子里拿了干净的冬靴和汗帕,给他擦完脚,塞进了鞋里。
林晚雨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出去打了水进屋,道:“先洗洗,把湿掉的衣服换了,当心着凉,明早天亮,我陪你再上山找一遍。”
苏崇光很累,二十多里的山路耗尽了他的体力,他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又不算谴责自己不该这么想,大父会平安无事回来,若万一不能呢?他不断设想最坏的结果,又不断自我谴责,自己和自己在虚空中打了一架,拳拳到肉,打在他心里,让他精疲力竭,心力交瘁。
“林昀,大父他、要是遭遇不测......”
从别人口空寻求答案的做法很蠢可苏崇光还是寄予一丝期待,若是多一个人相信李老人安然无恙,他就真能平安回到悯星居。
林晚雨仰头看着他:“不会,这样,我现在传信,叫竹清上山,他和老白身手好,一定能找到大父。你先睡,我这就去传信。”
苏崇光不肯睡:“山林到了晚上,野兽出没,大父年事已高,林昀,我真的很怕,我要去找他——”林晚雨没办法,只能一遍遍安抚他。
天刚蒙蒙亮,苏崇光便要出门,林晚雨去小厨房拿了两个滚烫的包子:“师兄,先填饱肚子。”
苏崇光接过来,他吃不下,大父生死未卜,他怎么能若无其事吃饭睡觉。
不仅如此,一晚上如履薄冰,他坐立难安,现在整个人都陷入了混沌中。
林晚雨看着他,让他必须吃,不然不让他走,他这才扯下一点包子皮,勉强往嘴里塞,味同嚼蜡,大父在山里饿了两天,他吃什么?
苏崇光吐了,他趴在小厨房的水池边上,吐出了苦胆水。
林晚雨去冲泡了一点蜂蜜水,让他喝下。
其他人不知怎么听说了李老人不见的事,大清早围守在李乘风门口,要和李乘风一起去找人。
李乘风不同意,让林晚雨带他们回去看书。
少年们知恩图报,纷纷想要出一份力。
王昱平平时深受李老人照顾,急得哭出来:“先生,您就让我们一起去吧,大父不见,我们哪有心思修学,万一......万一......大父他......”他边说边哽咽。
苏崇光打断他:“王昱平,你闭嘴,大父不会出事。我和林昀跟先生去找大父,先生让你们自修,那就自修,到了山上,难道还要大父一边找人,一边顾及你们这群金贵的少爷会不会走丢或者被豺狼虎豹叼走吗?”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王昱平只是想帮忙,一面委屈,一面觉得苏崇光说的不无道理,他打了个哭嗝儿,不说话。
林晚雨拍拍王昱平的肩:“苏澈只是担心大父,你们先回去吧,我们三个出去找,要是酉时没有回来,你拿着这个,去山脚下的茶馆里,找一个叫竹清的人。”
他递给王昱平的,是一把刀柄上刻着“农”字的小刀,苏崇光见过,类似的,大父也有一把,想来是早年间他阿母行医的工具。
王昱平悬着一颗心,接过小刀握在手里连连点头,十几号人忧心忡忡地一步三回头,直到师生三人的身影消失在篱笆外。
悯星山连绵起伏,群山环绕,南北向呈一轮弯月状铺开,悯星居位于南侧,建在地势较低的一侧。东西向连着三四座的大山,最东端的那一座高高耸立,像利剑刺入云端,透着一股仙风道骨的凌厉;旁边的那一座,像是被这仙风道骨的巨人踩在脚下,墨绿的颜色在他脚下随意的渲染开来;西端两座紧紧相连,远远看去像两个环抱在一起翩然起舞的少女,半山腰被玉带缠绕,展示着柔美的腰肢。
这座山里,常年出没的,远远不止有李老人这一个采药人。
他们约定俗成,什么时辰、哪座山头都像是提前定好了般,李老人常常回来讲起找药材时的见闻。
有人不小心吃了没熟的八月瓜,闹了几天肚子;有人踩了猎户设下的陷阱等了几天才被发现;有人爬树失足落下,因为横七竖八的枝桠形成的巨网捡回一条命。
他像讲故事一般,分明是凶险万分的情景,可因为李老人临危不乱的语气和过于温柔的声音,让苏崇光忽略了李老人也可能遭遇这些的可能。
李老人年过六旬,腿脚早已不利索,他早该及时劝阻,后院的药材足够应付日常的小病小痛,他应该安享晚年。
苏崇光陷入深深的自我谴责,他在悯星山,受大父照顾,十六年,他却没有为大父做过哪怕一件事。
如果大父平安归来,他以后一定不会再让大父上山。
一路上,苏崇光想了很多。
下过雪的山林深处,一切静谧而神秘。
地上的枯木被三个人落下的每一脚踩得深陷下去,松树盖上的积雪偶尔扑簌簌落下一阵,鸟鹊受了惊扰,叽叽喳喳闹个不休,三五成群,一齐朝着更高的树上飞去。
三个人很快绕过悯星居后山。
山下的小溪流,溪水潺潺,虽然下过雪,却没有封冻住。
高耸入云的山峰突兀地斩断溪流的去向,那溪水被迫改了道,绕开陡峭笔直的山壁,向远方蜿蜒而去。
盘桓而下,林晚雨跟在李乘风和苏崇光身后走着。虽然积雪不厚,他们还是不敢在下过雪的山里高声呼喊,只能认真查看地面的痕迹,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至溪水边,林晚雨认真查看着周围的情况,向对面望去,那座峭壁下方便是陡溪。
“去那座矮山看看。”
苏崇光指的,是比峭壁矮一大截的山头,李老人常去之地。
李乘风点点头,三人没有多余的话,朝着那座山奔去。
虽是比溪水对岸那座峭壁矮了不少,也绝非能轻易征服之地。
山顶上被云遮住,雾气也跟着用上去,是一种白雪覆盖与雾气相交的绝美之境,然而师生三人无心欣赏,他们心急如焚。
几山之隔,这里的雪,比悯星山大得多。
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不是常年游走其中的老手,很容易迷路,好在林晚雨早有准备,他带了罗盘出门。
三人不敢停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沿着采药人砍出来的山路爬上了半山腰。
往下,丛林残存的绿与白雪连成一片,分不出高低深浅。
往上,料峭的寒缭绕着晨雾气,视线很快就被阻隔。
他们的视线被锁定在几丈开外,无法看向更远。
“有脚印——”
林晚雨几乎喊出来,“师兄,快来看。”
苏崇光立刻冲过去,他匍匐在地上,拃了拃长度,七寸半,和李老人鞋大小吻合。
“是大父的脚印。”苏崇光道。
林晚雨扶他起来:“脚印很新,没有落新的雪,是刚刚踩过出来的,两个脚印深浅一致,可以判断大父经过此地之时,至少没有受伤。师兄,你放心,大父肯定没事的。”
林晚雨的话多少让苏崇光有了些希望,可他也不敢太乐观,山里的情况复杂多变,谁都不敢肯定下一瞬会发生什么。
李乘风道:“我们先沿着脚印找找看。”
李乘风心里七上八下,他同样一宿没合眼,为了安抚苏崇光崩溃的情绪,才一直绷着,眼下终于找出现一丝线索,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三人沿着脚印寻去。
脚印带领他们一路向下,从另外一个方向下了山,绕回到溪流边。
足迹断了——
“怎么断了呢!”苏崇光朝山崖看去,冷汗直冒,坏的想法再次冒出来。
这种给了希望再重新夺走的打击,最能击溃一个人的信念,苏崇光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他牵住对方的手,“再找找,苏澈,你别急。”
李乘风嘴上不说,却早已心如火燎。阿父虽精通医术,终归是六十又几的人,比不得年轻时身强体壮。近些年,悯星山热闹了许多,阿父也逐渐和乐,可他操心太多人太多事,不肯休息,他以为让他去做想做的事便是孝道,现在看来,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谬论。
人若有选择,谁会选择最磋磨身心的那条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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