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001：恶魔之子

001：恶魔之子

无论过去多少个白天、星夜，也无论这世间如何喧嚣或岑寂，位于云雀镇北部半山坡上的那棵古树永远都屹立在那里，孤独且安静地俯瞰着山下的一方天地。

日渐西斜。

当风拂过古树的枝叶，相互摩挲的枝叶发出了悦耳的沙沙声，躺在树下草垛上的查理从小憩中缓缓地睁开了水蓝色的眼眸，看了一眼天色后，他这才从草垛上下来。

“时候不早了！”他看了眼远山的红日，决定起身回家，在这之前，他弯腰将放置在草垛一旁的菜篮子提了起来，里面装满了他不久前采摘的新鲜野菜。

查理重新直起腰身时，又一阵微风轻抚而来，它像是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柔柔地拂过他那张近乎扭曲的丑陋脸庞。风，带着本不属于秋日的微雪，绕着他飞舞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它飞向了古树，越过树冠，最终消失在了远山落日的余晖之中。

查理收回视线，看向古树，脑海中突然剧烈翻涌着昔日众人意图驱逐自己的恶毒话语，那些原本存在于脑海之中的诅咒话语，化作鬼魅的红眼绿皮的毒蛇从古树的树冠之上源源不断地往下掉落。

“啪嗒，啪嗒——”

一条又一条，它们齐刷刷地吐着蛇信子，密密麻麻地朝着查理所站立的方向蜂拥而来。那阵势，仿佛为了一口将猎物吞噬殆尽一般。

这么多年来，查理早已习惯了这些“毒蛇”的陪伴，因为他清楚它们并不是真实存在的恶魔，因而无动于衷地伫立在原地，任由靠近的毒蛇缠绕在自己的脚上，攀上自己的身子，最后甚至整个人都被淹没在了毒蛇堆之中。

他甚至有些喜欢被淹没于黑暗之中的时候，所感受到那份独一无二的孤独和无助，与此同时却又对此心生厌恶。

“退下！”查理不胜其烦地在心里怒吼一声，心里的声音刚一落下，那些缠绕在他身上的毒蛇，顷刻间便纷纷化作了洁白的花瓣，最终，随着晚风和微雪，一同飘向了远方的红日。

“查理你……还好吧？！”

查理的身后突然传来了安东尼担忧的话语声，他面无表情地回转身，然而目光却并非停留在对方的脸上，而是看向了那只被对方夹在右臂之中的小羊羔。那是一只刚出生不到两天的黑脸羊，黑乎乎的小脸蛋和双耳，在白色绒毛的陪衬之下显得格外可爱和活力满满。

安东尼和查理虽然年龄相仿，但体型和长相却相距甚远。如果说查理如今的长相如同过街老鼠惹人憎恶的话，那么安东尼就像是一只勇猛矫健的猫，不仅皮相上讨人欢心，本身也有着不俗的本领。

[嫉妒吗？

或许吧，但更多的，还是艳羡。]

“刚刚看你一直站在那里发呆，在想什么吗？”安东尼再次开口问查理，而查理则依旧没有理会他。如果你好奇他为什么对对方如此冷漠，那大抵是因为他清楚，应该和所有对自己好的人保持距离！否则，只会给对方带来可怕的灾难！

对于查理的冷漠表现，安东尼显然早已经习以为常，因此全然没当一回事，他转而说道：“多亏了你，”说话间，他将夹在胳肢窝的小家伙抱在了怀里，靠近查理，看着对方的眼睛，由衷地说道：“要不是你的话，小家伙恐怕就无法成功来到这个世上了。”

安东尼是这个世上为数不多愿意直视查理且不会露出嫌弃表情的人，也正因如此，查理才必须和对方持距离。诚然，前两天要不是查理的帮忙，小羊最后的下场多半会不尽如人意。

然而，这对于查理来说，似乎并不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因为他搞不清楚，救活了一只险些死去的小羊羔，对于小羊羔本身来说到底算不算得上是一件好事！就像，他自己现在还活着，显然就不是一件好事，无论是对于别人来说，还是对于自己来说，都只会是一种折磨！

安东尼见查理依旧没有搭理自己，也完全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他转而将提在另一只手上的一大瓶新鲜的羊奶递到了查理的面前，微笑着说道：“对了，这是给你的。”

顺着对方手中提着的那瓶牛奶，查理的目光不由得缓缓上移，看着安东尼浓眉下那双纯澈的青灰色眼眸，他不禁有些愣神。

青灰色的眼眸，是云雀镇居民所共有的瞳色。查理曾不计其数的从这样的眸子中瞧见恐慌、憎恶、冷漠、仇视，愤怒等，起初它们会让他觉着害怕，甚至胆怯到躲起来。久而久之，他的内心便如面对“一夜雪”般无动于衷。

“查理？”

安东尼见查理看着自己出神，不由得再度开口轻唤对方的名字。

查理回过神来，当即耷拉下脑袋，随之像往日那样粗鲁地从对方的手中接过羊奶，装在玻璃瓶里的羊奶仍有一股淡淡的余温，只是这一股温热有别以往，令此时此刻的他心生了一丝不该有贪恋。

不过转瞬，他便果断将这一股贪恋抛却。冷漠地将羊奶丢进装着野菜的篮子里。查理没有跟对方道谢，更没有再度抬眼看向对方，即便他明知道这将会是最后一次从对方的手中接过来羊奶，也明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听到对方的声音！

[也许，我会怀恋这份聒噪！

即便如此，我仍觉得，一切都如往常那般才是……对谁都是最好的！]

“达芙妮的病情好转些了吗？”

安东尼这声突如其来的问话将查理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之中，他将视线从小羊身上转移到了不远处的古树。

达芙妮和黛西是云雀镇的一对老年姐妹花，两人都是远近闻名的女巫。相对而言，妹妹黛西更多的是因为性格刻薄而出名。八岁那年，查理和刚出生不久的弟弟雨果，跟随父亲搬来云雀镇这座人生地不熟的小镇。他们刚搬来不久的时候，黛西曾对众人预言说：“查理·诺顿是恶魔之子，是一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可怕灾难的人！”并扬言要驱逐查理！深信女巫之言的小镇居民开始谴责和打压诺顿一家。

所幸，并非全部的居民都支持打压活动，特别是安东尼·格林一家，以及，当德高望重的达芙妮也选择站在了诺顿一家这边的时候，风向开始有了改变。

为了打破黛西的预言，消除众人的恐惧，达芙妮率先亲近查理，待查理如自家孩子一般。如此日复一日，就在大家发现生活一如往常，达芙妮身上也没有任何坏事发生而逐渐放下了戒心的时候，查理的父亲昆汀·诺顿却意外暴毙，紧接着黛西忽然消失了踪迹，再之后，云雀镇的天空下起了诡异的“一夜雪”，诸如此类的悲剧在云雀镇接连发生，让人们纷纷重新拾起了黛西当初的预言，再度掀起了驱逐查理的活动……

对于安东尼来说，他是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查理·诺顿是恶魔之子一事。他清楚地记得，那是诺顿一家三口搬来云雀镇成为他们格林家邻居的第三天。按照当地的习俗，如果有人从别的地方搬来这边定居，当地人便会在第三天登门拜访，也就是那一天，安东尼第一次见到了双眸倒映着雪山湖泊，长相宛如天使一般可爱的查理。当安东尼隔天再次看见查理的时候，却发现对方的身形出现了巨大的变化，那个天使一般的人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五官极度扭曲丑陋的人，即便如此，安东尼仍旧一眼便认出了对方那双独一无二的冰蓝色的眼睛。当恶魔之子的言论盛起之后，安东尼便再也没有从查理的眼里瞧见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冰山，以及那片在雪山之下泛着涟漪的湖泊。取而代之的是一潭死水。

“……查理你还好吧？”安东尼见查理盯着古树走神，不由得抬手在对方的眼前挥了挥。

“……！”查理注意到对方看向自己的担忧神色，一时之间竟有些无措，为了赶走这种烦躁的情绪，他借口说道：“时间不早了！”

等查理丢下这句话准备离开的时候，安东尼却意外地拦在了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查理诧异地看向对方，也在这时，他从对方那双青灰色的深邃眼眸中，瞧见了那份毋庸置疑的坚毅，以及隐藏其后的一丝不安。

安东尼突然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被塞得鼓鼓囔囔的钱袋，递给查理说道：“我这里有一些闲钱，虽然不多，不过，你大可拿去用先。”

“……？”查理的视线在钱袋上停留了不到两秒，最后他决定用沉默来表示自己的不理解。虽说在这将近十年的拮据生涯里，他自认为从格林家得到了许多恩惠，但那都是些除钱财外的恩惠，而且，所得的这些恩惠也都是他依靠别的付出所得到的，也正因如此，他可以拿得心安理得。如今，安东尼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着实让他无法理解，也无法认可。

“今天，我看见你去找那个巫婆了。”安东尼挑明了说道，“也看见了你和她做了笔交易。”

“……！”查理再度沉默。正如安东尼所说的，查理今天早上去见了那个臭名昭著的老巫婆，还和对方做了一笔交易。

[所以呢？

为此觉得自己可怜，所以想要施舍自己吗？还是说，他察觉到了别的什么？]

“那是——”

“时候不早了！”这一次，查理没等安东尼说完就直接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头，他不想，甚至害怕从对方的口中听到一些不想听到的话。因而冷漠地丢下这么一句话后，就头也不回地绕过对方离开了。

告别安东尼后，查理独自往山下的镇子走去。等他下山回到达芙妮的家中时，夜幕已经伴随着“一夜雪”在整个云雀镇上演。

查理轻轻地推开了达芙妮的房门，借着烛火的光亮，他瞧见小雨果已经在达芙妮的床边趴着睡了过去。他上前，将装着野菜和羊奶的篮子放到了桌子上，随后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钱袋，里面装着的是他从巫婆那里用雪魂珠交换而来的一笔还算可观的钱财。

查理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这个钱袋时，脑海里忽然又浮现出不久前在牧场的时候，安东尼递给他的那个钱袋，心中五味杂陈，叹息之余，他将钱袋放进野菜篮子里面，而后，来到雨果的身后。

看着雨果那张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显得尤为可爱的小脸，他的内心就觉着好一阵温暖洋溢，他抬手，轻轻地在雨果的脸颊上如秋风般拂过，又如秋风般消失踪迹。

“……绝不会让你也陷入泥沼之中的！”查理低头，轻轻地在小雨果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达芙妮的身上。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达芙妮闭着眼，无处不在的疼痛令她即便处于睡梦之中仍眉头紧锁，呼吸沉闷。

风，突然刮开了轻掩的窗户，查理一惊，旋即转身，上前将窗户关严实，随后在桌子前面坐了下来，将目光放在了桌上的水晶球上。那是达芙妮占卜时所使用的水晶球，自从达芙妮病倒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使用过它。

坐在桌前的他，慢慢地掀开了遮罩在水晶球上的黑布。在烛火的映照之下，透明的水晶球散发出了温暖的光亮，他专注地看着它，期望能够从中发现转机。

然而，他却只能从中瞧见自己那张丑陋无比的脸孔，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查理你回来啦。”

当听见雨果的声音传来的时候，查理慌忙将视线从水晶球上收了回来，他看向雨果，发现小家伙正揉着迷糊的眼睛，奶声奶气地问自己：“怎么了吗？”

查理意识到小家伙应该是注意到自己在盯着水晶球出神，因此才会有如此疑问，他轻轻地摇摇头，转而问道：“饿了吧，我这就去给你准备吃的。”

“不是特别饿。”

虽然雨果摇头说不饿，不过查理清楚，小家伙现在肯定饿瘪了，只是小家伙向来懂事，不想太过麻烦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