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可怜的小柿子
“左,左将军……”熊老二嘴唇嗡动,柳萧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熊老二没想到,昨天还在拿此人当下酒菜,现在这人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不是说在我手下做过事儿吗,怎么我长什么样儿都不记得?”柳萧情轻笑。
熊老二刚才凶狠的气焰全无,吞了吞口水道:“俺,俺只是无名小卒,替贵人们巡逻的,压根儿都没见过月影卫。”
柳萧情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这个人带走,我有事要问。”
霍问松见他神色严肃,便知趣得没有再冷嘲热讽,转身去安排了月影卫的人押送。
一场闹剧过后,他们到达了沙漠中真正的歇息客栈。
两三杯凉茶下肚,刚刚一身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下来。柳萧情后知后觉,身上大大小小的擦伤开始疼痛。
三年之中,素女封剑。除了打走一些吃饭不给钱的地痞流氓外他再也没有像今天一般活动过筋骨。
今日这场架,打得实在是妙。
霍问松摘下面具喝茶,浓黑的睫毛在高挺的鼻梁两侧打下一小片阴影。
可能是常年戴面具的缘故,东奔西走了三年这小子竟然一点都没有晒黑,反而有种苍白的俊美。
霍问松发现柳萧情一直在盯着他,浑身发毛不自在。又想起刚才他宁愿挨几下打也不出剑还手,不由得质问:“刚才为何不出剑?”
“啊?”柳萧情没想到竟会没头没脑问这个。
“你以前剑不离手,怎么搁置了三年还不会用了呢。”霍问松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柳萧情抚摸着剑鞘上那些雕刻的精美花纹,明明是冷铁铸造,但从指尖一直穿到心田的感官确实温暖的,仿佛神剑认主,有灵魂一般。霍问松见他眼底透出来的温情,像抚摸爱宠一般。
“霍统领,你可曾瞧过素女剑饮血的样子。”柳萧情声音平静,五指在剑鞘之上来回抚摸。“我曾答应了个人,素女剑绝不用来伤害毫无仇怨之人…虽然我食言了。”
素女饮血,天地弦音。
它本是歌舞升平间的舞剑,却被用来当做利器屠杀生灵。惨死在素女剑刃之下的亡灵数不胜数,在午夜梦回之际,这些亡灵汇聚成一张张啼血的哭脸,向他索命。
“我真看不惯你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霍问松忽道。
他们两人坐在角落里的桌子上,柳萧情贴着墙,看霍问松眼神暗如死水。他拳头攥得死死的:“毫无仇怨之人,若你不伤他,他伤了你,你们依旧是无仇怨?若人人都是柳公子这般想法,那帝王之家又何必招兵买马日日修筑长城以抵挡外敌?”
霍问松抬起头,眼睫下垂,隐晦不明:“古来就有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如果只是一味洗干净脖子等待对面把刀架上去,再判断对方是敌是友是否需要防御,那简直是笑话。”
“如果你真的怀着这样的想法,当初也不会来训练月影卫了。我看柳公子内心真正的想法是等候时机,再一网打牢,省得脏了您手中的素女剑罢了。”
柳萧情静静地听他说完话,脸上扬起一抹微笑:“阿松,你是越来越像我了。”
“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霍问松身体前倾,柳萧情细长的颈脖没有任何东西保护。如果他在此时突然偷袭,那柳萧情毫无反抗的可能。
他眸子愈发浑浊:“把我拽进血水之中污染,而你自己转头明月清风,你的目的达到了。”
说话间,柳萧情笑盈盈地先一步扣住霍问松的命门,温和道:“你自愿的,怪谁?”
霍问松难得地没有继续怼他,而是性情大变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当然是怪我自己了,柳哥哥。”
柳萧情浑身炸毛,鸡皮疙瘩掉一地。
要是以前的小少年这样喊他,没毛病;
或者性格依旧乖巧听话的大白花这样喊他,也正常;
关键说这话的人是一个黑到骨子里的食人花,一句“柳哥哥”既讽刺了柳萧情当年的忘恩负义,也恶心到了一直以兄长自居的称谓。
可真是一箭双雕。
霍问松也觉得自己这样挺恶心的,可看见柳萧情比自己还恶心,便心安理得了。
想着想着心底又有些酸意,怎么叫了这么多年的“柳哥哥”没事,现在反应这么大?
柳萧情还从尴尬中没走出来,手下力度一松,被霍问松轻而易举挣脱出来。
“说正事,”他脸上又恢复了淡漠:“那个傻大个到底跟你什么关系?”
柳萧情觉得诡异,是何人打着自己的旗号败坏名声,手法还极其残忍。
“我觉得事情不简单。”柳萧情有自知之明:“我是一直名声不太好,如果恨我也就罢了,但冒着巨大的风险去灭他人满门,稍后还嫁祸于我。”
“万一不是嫁祸给你,”霍问松打断他:“天底下眼睛有疤的也不止你一人,万一那个杀人魔刚好也有这个疤痕,实际上与你毫无纠葛呢?”
柳萧情半晌没有出声。
这个疤痕,只可能是有意而为之。
因为它是那个女人用毒蚕丝亲手缝上去的,是作为俘虏的一辈子的烙印。
伪装成他的人,在柳萧情还在尸体堆里东躲西藏的时候就开始四处游荡,那此人怎么断定柳萧情一定还没死?
有熊老二的案例,肯定还有他人的案例。
只有慢慢等待,待出现什么蛛丝马迹。
想到这里,柳萧情不禁舔了舔嘴唇。
究竟是什么人对他了如指掌,这样做又有什么目的?
其实要了解柳萧情这个人并不容易。
因为这厮太邪乎,又人不人鬼不鬼。说这句话并不是骂他,因为这人身上有着朝廷鹰爪的恨戾,也有着江湖散人的逍遥。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就是穷尽一生去伪装成一个真材实料的江湖人。
造成如今的这个局面,都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久到柳萧情自己记忆都开始模糊,不知何年何月。
按理来说,柳萧情也是能和王室子弟平起平坐的贵人。
家里不说有权势滔天的野心,但是由庚国“世子”的身份倒是能让他一辈子做个纨绔子弟吃喝玩乐然后混吃等死。
但是好景不长,在柳萧情五岁的时候由庚国被崇丘先王秦五洋灭国,王室子弟被屠戮殆尽,除了这个年幼的小团子。
他被母亲的身躯紧紧地包围住,无数具冷冰冰的身躯压在他们身上,直至淹没了最后一丝光线。
当时的他想,如果就这样和族人们一同昏睡过去也好。只不过年幼的孩子对死亡还无任何概念,活着和消失其实没有太大区别。
所以他睡啊睡啊,直到母亲的身体变得僵硬,空气渐渐稀薄,小世子觉得很难受。他侧脸看向母亲留着血痂的脖子,黑漆漆的,怪渗人;在望去母亲尚未合起来的眼睛,泪痕满布。
母亲躺下前什么都没跟他说,只是哭叫着求手拿长刀的士兵放孩子一马。
所以……母亲可能不希望自己一直躺在这里。
小世子用尽吃奶的力气从尸体堆儿里爬出来,冰冷的月光无情地打在他脸上。抛尸场臭气熏天,乌鸦扯着腐肉盘旋。他用手遮了遮眼睛,再次睁眼时月光已被一团巨大的黑暗遮住。
拨云散月,那个黑影身着暗紫色披风,头顶上的花步摇随着夜风叮铃咣当,青丝三千,碎发垂落在耳后。这是一张极其美丽的脸庞,五官仿佛是画师落笔三千绘上去的一般,但那殷红仿佛嗜血的樱唇又给这张完美无缺的脸添上层层寒意,不似生人。
小世子的第一反应是危险,被那双睥睨众生的眼眸看得毛孔悚然。
忽然,这个黑影开口,声线柔美若熙风扶柳。
“不想死,就跟我走。”
崇丘国先王秦五洋有三个妃子一个王后。
而被民间话本写成传奇的却是他的第三个妃子,名曰芈妃。
谁都不知道这个女子从何而来又是怎样成了先王最得宠的女人,众人只知道此女子貌惊天人,艳丽绝世,弹得一手箜篌之曲,曲名《素女》。
而这位传奇女子,正活生生出现在小世子面前。
那天柳萧情永远忘不了。
芈妃给了他两个选择,第一:留下来当自己的死侍;第二,给他一大笔银子离开这里。
小世子犹豫半晌,那银子白花花,他可以靠着这些银子寻一个好去处,抹去所有身份安居乐业。当他把手伸向那一盒银子之时,角落之下箭矢的反光闪过眼球。
一身冷汗。
“我……我愿意留下来。”
反光消失,芈妃动了动嘴角,冷若冰霜的面孔出现了一丝暖意,明艳动人。
细长的指甲顺着小世子的脸庞一直滑到下巴,又从下巴流连到眼角。芈妃无视了他颤抖的身体,反手举起银针,在小世子耳畔鬼魅启唇:“用一个标记,证明你对本宫的忠心。”
说罢,针尖刺入眼皮。
“闻箫送柳千层浪,一曲素女不知情。你就叫柳萧情,好不好?”
女人端坐蒲团之上,笑吟吟地问着捂着眼睛血流不止的小孩儿。
小世子疼得浑身痉挛,不敢放声痛哭只好狠狠咬住自己的手掌。
“给你三秒,不回答就再也不用开口了。”芈妃微笑。
“好……”
小世子像濒死的动物一般,用尽全身的力气跪着:“我叫,柳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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