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折辱乔家
二老爷沉浸在回忆中,听到这里,整个人身形一颤,急切开口:“你当时为什么不来寻我?即便你不知道我在何方,汴京宋府你总是知道的。若早知你有了身孕,我如何能让你们母子三人在外流离吃苦啊!”
“二爷!”薛氏仰着脖颈,忽然爆发出一声娇啼,“若只我一人,不论什么名分,我总能追随二爷。可我的孩子无辜呀!我实在是……实在是不忍心他们做庶出的孩子,惹人厌弃!”
“薛娘子这话,我可不认同。”
一道清冷的嗓音忽然响起,打断二人郎情妾意。
瞬时,屋内人的视线都转向了她。
明暄的嘴边噙着一抹淡笑,幽幽道:“薛娘子不若在这宋府问问,无论是谁都无妨,去问问我母亲,也就是二太太,待我,待七娘如何。对了,薛娘子应当不知道吧,我与七娘都是二房庶出的孩子呢。”
薛氏垂着的手忽然握紧,良久才松开,柔弱一笑。
“怪只怪我关心则乱,一遇上孩子便什么都慌了。当时被诊出有孕,我却孤身一人,实在是心慌意乱,无心思虑。”
“园娘,是我不曾照顾好你。”二老爷怔怔地看着薛氏,目光中满含愧疚与悔恨。
“咚——”
乔氏将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在桌上,打断二人互诉衷肠。
“既然你这么怕我作贱你的孩子,如今怎么不怕了?”
她倒不怀疑那两个孩子究竟是不是二老爷的血脉。实在是太像了,尤其那小哥儿,眉眼仿佛是二老爷的拓版,几乎一模一样。
“太太,实在是……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呀!太太,您在府中仆从环绕,不愁吃不愁穿,何尝知道我在外面过的是何种苦日子?更何况我还带着两个孩子。这些年,谁都能对我们娘儿仨踩上一脚,实在是我养不活他们了呀太太!再是惹人嫌弃,也总比死了好的呀!”
“这路是你自己选的,不是我逼你的!当年我虽不同意你进府,但我到底心软,替你赎身,还给了你五十两银钱。有我给你的银钱你做什么不好,非要作贱自己去当那没名没份的外室!”
原来这薛园娘,正是当年二老爷苦苦痴迷却始终纳不进府来的妓子小姐。
对薛氏,乔氏说不出是什么感情。
她一面觉得这薛氏自甘堕落令她恶心,一面大抵又存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之情。她想,如若她不是乔家嫡女,并非出自那簪缨世家,大抵也和那薛氏一般,受尽生活的磋磨。她从不信什么“女子本弱”的话,只是这世道压得女子挺不起腰罢了。
“太太,我与二爷……呜呜……是真心相爱的呀!”
“你二人那些腌臜事,我懒得去管。只是若由你败坏了我宋家的名声,我是万万不肯的!”乔氏恨恨开口。
说到底她不在乎宋家的名声,她只怕二老爷因为外室之事在官场遭人弹劾。
按她本心,她恨不得二老爷就此丢官赋闲在家,可是她的旭哥儿还在太学念书,她的暄姐儿出嫁需要娘家做靠山。她绝不允许有人威胁到自己的孩子。
“太太,我不求什么名分,只求我这一双儿女能健全长大!”
薛氏那一声喊,让这屋内再次陷入沉寂。
良久,二老爷才哑着嗓子,面露沧桑,“把园娘抬做小娘吧。”
乔氏猛地抬头看向二老爷,眼中仿佛有一团明火,将那些说出口说不出口的恨意与麻木通通燃烧。
可她说出的话却那么平静,仿佛一点不曾动怒,“宋勤礼,你把一个妓子抬进府中,让我和她共事一夫,是在折辱我,还是折辱乔家?”
老夫人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到底没说什么。
“你不要无理取闹!”二老爷紧皱着眉,低声呵斥,“园娘为我养育一对儿女,这些年是我亏欠她。如今我既然知道,就断然没有让他们流落在外的道理。”
“嗬!”乔氏不知今日是第几次冷笑,“你悔恨,你愧疚,与我何干?你少恶心我。”
“你!”
见二人又有吵起来的趋势,明暄连忙开口制止,“薛氏我问你,这些年你带着两个孩子在何处过活?做何种营生?”
“我……我和孩子在柳州,我找了个洗衣裳的活计,勉强糊口。”薛氏咽了咽嗓子,心砰砰巨响。
“这些年带着两个孩子,应当很辛苦吧?要不然你也不会找上门来。”
明暄的目光从薛氏的手上一扫而过,神色倨傲,言语间多有鄙薄与不屑。
跪伏在地上的薛氏攥紧拳头,极力放平声音回答明暄。
“是……是的。实在是孩子长大了,花销越来越多,我才……”
“你替别人浣洗衣裳,一日能挣多少银钱?我母亲一月给我二十两的月银,可是每到月末我都不够花,实在是好奇你们素日能有多少花销。”
薛氏听明暄漫不经心的炫耀与贬低,心里的嫉恨几乎要溢出来。她控制不住地去想宋府四娘子过得是什么生活,而自己和两个孩子过得又是什么生活。那对原本妩媚多情的眼此刻瞪得如圆铃般突出,爬满了血丝。
二老爷不曾想明暄这么无聊,横眉竖目就要呵斥。可乔氏美目一转,神色间满是愤恨与恼怒。他忍了忍,到底没说话。
“我……”薛氏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一日约莫挣六十文钱,自然是不能与娘子比的。”
“你一个人带孩子这般辛苦,难道不曾找个帮手?”
“自然是没有的。”薛氏的手心慢慢出汗,脊背轻微颤动。她极力克制着情绪,努力平静地说道,“我独自一人过活,怎可能似高门大院一般请个奶娘、丫鬟什么的。四娘子自小深居闺中,自然不知道民间百姓生活有多疾苦。”
明暄忽然笑了,眉目疏朗,不复倨傲,连语气都变回平时那般清冷。
“那或许要让薛娘子失望的。”
薛氏的心忽然一紧,她反应过来这小娘子根本没有先前装得那般天真不懂世故。
“我今日跟着母亲与吴小将军在白马寺相见,闲聊时问了小将军家中光景。他告诉我汴京今岁的米价为一百二十文一斗,他家一共七口人,每月要吃一石米,租赁房屋每月还需七百文,三个男人在外日夜做事,小将军还是朝廷武官,每月大约二十两的进项,刨去各项花销,单单税负就有十五两,如此才勉强糊口。”
“薛娘子一人带着两个孩子,一月我便姑且算作要吃三斗米。娘子一日靠洗衣裳能挣六十文钱,每日都上工,一月便是一千八百文。这些进项,只怕还交不起朝廷的税赋。那我便有些好奇了,你在柳州是还有人在帮衬你养家糊口,还是小姐……重操旧业?”
明暄的话仿佛一把利刃,直击要害。
一通话说下来,薛氏的后背忍不住冒出层层冷汗。她的牙关止不住颤抖,磕出沉闷而轻微的响声。她竟没想到这宋四如此手段了得,几句盘问贬低便被她套去实情。
薛氏忽然爬到二老爷身边,抓着他的手,高声喊道:“太太十九年前便替我赎了身,我万万不想再做那低贱的营生!我在柳州生活艰难,曾嫁与一名木匠。我与他虽有夫妻之名,但万万没有夫妻之实!那木匠是鳏夫,孩子刚出身母亲便过世!我也是做母亲的人,实在是心疼,便说要替他奶孩子。那木匠感激我,才说要娶我。我那时心高气傲不肯与二爷做妾,可想着孩子没有父亲总归是不好,我这才答应了那木匠!”
“可是成婚以后才发现,我心中还是放不下二爷!那木匠尊重我,这么多年不曾进我房门!二爷丰神俊朗、为人温和雅致,待我再好不过。每每想起我在二爷书房,为你磨墨读书之事,总是热泪盈眶。可是我孤身在外多年,我既怕二爷有了新人忘记园娘,又担心二爷不肯认这两个孩子,真是日日煎熬!”
薛氏声泪俱下,扒着二老爷的手,字字啼血。
二老爷原先还有些暗淡的目光有一点一点被愧疚、爱意充满,面上深情而痛苦。
“我实在是忍受不了对二爷的相思之苦,这才与那木匠和离,进京来寻二爷!我怕二爷嫌弃我嫁过人,这才欺瞒扯谎!园娘一片赤忱之心,全在二爷身上!若是二爷还不相信我,我……我也只能以死明志!”
薛氏声情并茂地哭喊,到最后甚至激动地撒开二老爷的手,一头冲撞到身后的柱子上。
这一举动骇得满屋人心跳了一下,亏得二老爷眼疾手快将人护在怀中,可还是让薛氏撞破额角,鲜血直流。两个孩子纷纷跑到薛氏身边,死死抱着薛氏开始号啕大哭。
一时间,屋内一片混乱。
二老爷一手抱着奄奄一息的薛氏,满目通红地看着乔氏,眼神之中俱是让人胆战心惊的恨意。
他冷着嗓音,一字一句带着不容辩驳的坚定,“乔世舒,十年前你压着园娘不让她进门。今日,我非要抬她进府,你若还要阻拦,便回乔家去吧。”
一石惊起千层浪,屋内的人听到二老爷的话俱是心神一跳。
谢氏眉峰一聚一散,站出来开始和稀泥说好话;老夫人冷冷横了那底下的人一眼,说了句“糊涂”;明暄坐在一边捏紧拳头,不敢抬头,唯恐眼中的恨意流露半分。
只有乔氏,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一角,愤怒渐渐消散,直至眼神空洞,完全没了生机。
良久,乔氏忽然幽幽开口:“我爹爹官拜中书令,若非当年罢官,今日也该是被供奉在太庙之中的。宋勤礼,你不过是仗着我爹爹去世了才敢这么和我说话。”
说着,乔氏轻轻笑了一声,竟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我不管你了,我也管不住你。但是老爷身为太常卿,最重祖宗礼法,宋家的祖训,应当是不敢违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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