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春日风大，妹妹小心迷了眼

虽说是让吴铮亲自去送，但见面是不可能的。灵雨只带着吴铮在一处窗子下，隔着窗户和里头的明暄说了几句话。

明暄跪坐在蒲团上，白嫩的手心静静躺着一只青绿色的瓷瓶。她垂眸看了一会儿，眉眼间沾染了些许温度。

“劳小将军记挂，多谢。”

吴铮立在窗边，看着檀木窗上精心雕镂的纹样，听着小娘子轻柔的话语，心中一片宁静。

“都是我应该做的，四娘不用客气。”他犹豫片刻，没有问明暄为什么被关在祠堂里，“我看这里有些阴冷，你身子弱，晚上要注意保暖。”

“小将军不问我为什么在祠堂吗？”明暄有些好奇。

其实乔氏送吴铮过来，有一点点私心还是想试探试探吴铮。明暄自己也想看看，若他知道自己被家中长辈责罚，会是一个什么态度。

“不管如何，你总是被家中长辈罚到祠堂里来的，我怕问了你觉得丢脸。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问才好。”吴铮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我被罚到祠堂抄书，你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忤逆长辈、娇蛮任性的人吗？”

说实话，明暄甚至想过吴铮会责怪她。毕竟她以后是他的妻子，她和家中长辈关系不好，吴铮在官场上受到的损失便会更大些。

“为什么？”吴铮有些惊讶，“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觉得一定是你的错？”

男人的话一出，惊讶的便是明暄。

她猛地抬头，隔着窗纸看那个模糊的魁梧的身影，一对水润的杏眼睁得圆圆的，满是惊奇。

当下哪家小衙内小娘子被家中长辈责罚了，传出去不分青红皂白一定是晚辈的过错，长辈一定是拳拳爱护、关心疼爱晚辈的，一定是晚辈忤逆不孝才会惹长辈生气责罚，长辈又会有什么错呢？

吴铮的这番话，惊得明暄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失声片刻，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磕绊道：“小将军……真的是一个十分明理的人。”

听着明暄的话，吴铮的心不由得有些酸胀，却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四娘什么时候从祠堂出来？我知道有一家馎饦很好吃，到时候我带你去，好吗？”

明暄忽然觉得心里涨涨的，像在水里泡过一般，“十七吧。十七那日，小将军带我去尝尝。”

“好，到时候我来接你。”

***

虽然吴铮给的药瓶子真的有些粗劣，但不可否认里面的药效果是极好的。明暄在祠堂抄了三天书，腿上的伤口就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等到第十日抄完《孝经》出来，腿上的伤口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了。

栖光院内，明暄斜靠在美人榻上看书。三个丫鬟围在一起，兴致勃勃地为她挑选明日出门要穿的衣裳。

“娘子，要不然穿这条掐花如意纹月裙吧。”荷青拿起一条月白长裙，在明暄身上比划一二。

“不行不行，你那个太素了，娘子穿这条水红云纹织金裙好看！”嫣红挥开荷青，挤到明暄身边，拿着手中的罗裙向她示意。

“小将军要带娘子去市集，穿那个不合适！这个好！”

“去市集怎么了？咱们娘子一定要打扮得光彩照人，让小将军惊艳才好呢！”

眼看着青红二人又要吵起来，明暄无奈叹出一口气，支使茶白去把挂在一边的丁香提花百合裙拿来。

“好了我穿这个。这点事儿你们都能吵起来。嫣红去准备配饰，荷青去准备熏香。”

荷青和嫣红二人对视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两下，刚要各自退下，却见银杏从门外进来，面上带了些许愤愤之色。

“怎么了银杏？”荷青好奇地问她。

“那玉雪楼的太过分了！薛小娘在老爷那里哭哭啼啼，说她们娘儿俩住的地方太小；还说九娘子生来体虚，玉雪楼阴冷容易生病，竟不要脸地想和咱们栖光院换换！老爷也偏宠那薛小娘，竟真就跑去和太太说了这事儿！真是欺人太甚！”

说来那薛小娘虽然禁闭未除自己出不来，但二老爷可以进去啊。也因此，近来闹出了不少事情。

原先二老爷后宅只有乔氏一个主母和孙小娘一个妾室，那时候二老爷基本不去乔氏房中，专宠孙小娘一人。孙小娘恃宠生娇，时常不去乔氏跟前伺候。但只要她不犯到自己头上来，乔氏一般也懒得搭理她。

但自从薛小娘进门后，二老爷是一心扑在薛小娘母子三人身上，连明晗也冷落了不少。孙小娘那哪能忍受，一天三回跑到南春院去和乔氏诉苦，希望乔氏能劝着二老爷雨露均沾。乔氏起先没想搭理，但孙小娘缠人功夫实在了得，乔氏被磨得没脾气，不痛不痒说了二老爷两句。

这事乔氏还无所谓，毕竟原也不在意二老爷去谁房里。但也不知道是二老爷宠爱太过，还是乔氏懒得管她让她以为当家主母忌惮她，那薛小娘竟将主意打到了明暄头上，见天儿和二老爷诉苦，想要明暄把栖光院让出来给她们母子。二老爷也是鬼迷心窍，真和乔氏提了这事儿。

明暄和明旭就是乔氏的逆鳞。薛小娘和二老爷敢打明暄的主意，乔氏还不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当下就让人把薛小娘拖到玉雪楼的院子里站规距去了，二老爷气得又和乔氏吵了一架。

“父亲还在南春院和母亲争吵吗？”

“老爷刚走。”银杏顿了一下，面上有些委屈与愤然，“但是老爷说九娘子刚来京城，对许多事物不熟悉，要四娘子您明日带九娘子出去转转，说您是做姐姐的，应当要友爱弟妹。太太说明日娘子您要同小将军出门，老爷说反正都是出去，带上九娘子又如何！老爷真是……太委屈娘子了！”

银杏说着说着，嗓音中夹了一丝哭腔。几个丫鬟都面露愤愤之色，唯有明暄，径自走到窗边坐下，面色平淡，不见喜怒。

“就按我刚才说的去准备吧。我与小将军约了明日申时见面，那就早些出门，带九娘去京中转转便是。”

嫣红嘟着嘴还想说些什么，被荷青斜眼一看，暗自跺了跺脚，抱着裙子气冲冲去了耳房。

翌日中午，明暄早早用过午膳，稍坐一会儿便带着明星出门了。

宽敞的马车摇摇晃晃，一位清丽的紫衣小娘子正坐上首，闭目养神。她的左侧还坐了一位身穿粉衣的小娘子，时而好奇掀帘张望，时而摇晃双腿暗自嘟囔。她自己一人玩了一会儿，掀开帘子忍不住去拉明暄的手。

“四姐姐！你看那磨喝乐做得真好看！”

在那只小手摸上来的那一刻，明暄便缩回手，倒了杯清茶，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触碰。

“你若喜欢，让丫鬟去买便是。”

眼见明星兴奋地把大半个身子都歪了出去，明暄不得不继续开口提醒，“小心些，别摔出去了。”

明星吐了下舌尖，笑着坐了回来，双手撑着坐垫，两条腿一前一后地摇晃，笑得见牙不见眼，“四姐姐真好！谢谢四姐姐关心！”

明暄连嘴都没张，“嗯”了一声便不再开口。

“四姐姐，咱们还有多久到呀？你不无聊吗？我们一起说说话吧！”

明暄喝茶的动作一顿，放下茶杯，绛唇轻启，“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说话倒不必，我喜欢安静。”

明星愣怔片刻，忽然耷拉下脑袋，眉梢沾染了些许黯然，绵软的嗓音中隐隐带了哭腔，“四姐姐，我以为你喜欢我的……七姐姐不喜欢我总找我麻烦，我以为四姐姐和她不一样的。”

闻此言，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明暄忽然笑开，眉间春水涟涟，眼底笑意盈然。

——在这儿等我呢。

明暄轻抬衣袖，漫不经心地抚摸其上平整的金丝花纹。车帘随着马车摇晃一起一伏，漏进来的光洒在衣袖上，映出点点光辉。余光中的小娘子泪睫翻飞，两包眼泪含在眼中，好不可怜。

但明暄心中却是一片波澜不惊。

对于薛小娘，只进门要踩乔氏一头这一件事，就让她对其心生厌恶，更别提她还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对于明星和明景，明暄倒是也不迁怒，毕竟还只是九岁的孩子；不过也不怎么喜欢罢了。

但明星今天来这里挑拨了两句，明暄便知道，这小娘子的小心思约莫也不少。

明暄轻笑一声，没说什么。

正在此时，马车停了下来，明暄戴上帷帽，扔下一句“到了”便率先下车，站在马车旁，看明星扭扭捏捏爬下来，还在她站不稳的时候扶了一把。明暄半弯着腰，伸手扣住她的下巴，轻轻用力将她的脸抬起来，掏出帕子轻柔地为她擦拭泪痕。

“汴京城春日风大，妹妹小心迷了眼。”

明暄的声音清冽如泉水。极平淡的一句话，说得明星心肝一颤。

“我……我知道了四姐姐。”

瑞华楼是汴京数一数二的首饰铺子，外人只知道瑞华楼后台硬，却不知道它背后的主人是当朝太子。

说来太子命人开一间首饰铺子倒也没有什么考量，不过是哄太子妃高兴罢了。

明暄带着明星挑了不少首饰，一并付了银钱让人送到宋府去，还带着她逛了衣裳铺子、古玩店。明星看明暄挥挥手几十两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酸得有些喘不上气。

“今日逛得差不多，我还有事，先让荷青送你回去。”

明星点点头，嗫嚅着应了声“好”。

***

明暄和吴铮约在汴河一处桥边。

马车摇摇晃晃驶过去，明暄隔着车帘，远远便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桥边。她看了一会儿，眼见男人转身望到这边来，连忙撒手撤了帘子。

马车刚停定，明暄还坐着，便听见车外传来男人醇厚的声音。

“四娘。”

掀开帘子，柔和的光透进来照亮了有些昏暗的马车。探出头去，便见那身高六尺有余的男子立在车边。明暄半蹲在车上，居然发现男人比这马车矮不了多少。

“小将军等久了吧？”

明暄边说着，边扶着车壁下车。

不知道是不是前次明暄从马上摔下来给吴铮留了阴影，男人一直伸手虚扶着明暄的后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明暄脚下，分出一丝心神回应明暄的话，“没多久，我也刚到。”

等到明暄顺利站在地上，吴铮才转过视线，与她闲聊。

二人边走边聊，身后远远跟着灵雨，不时传出几声笑声。穿过一条略微狭窄的小巷，就在要转弯时，身后忽然传来荷青焦急的呼喊。

“娘子！娘子！九娘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