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烈女怕郎缠
很快到了端午,吴家准备了一些自家种的蔬菜和鸡蛋,还有一些羊肉、菖蒲酒和粽子送到宋府。此外,还有几只用艾草编成的小老虎。
乔氏听门房来禀报,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她对吴家的家庭状况已经大致了解,可是每次遇上吴家这么小老百姓的做法,她都有些难以适从。
乔氏仔细斟酌一番,让厨房准备了十种包成不同形状的粽子,每一种都裹着不一样的馅料,每种两只,有杨梅馅儿的茭粽,杏子馅儿的锥粽,火腿馅儿的筒粽,牛肉馅儿的秤锤粽……还有用艾叶灰水煮出来的黍米角粽。
“除了粽子,将太子妃前日赏下来的妃子笑和卢橘,各装一些。另外让绣房准备六只香囊,加了药材,一道送过去。徐嬷嬷,你亲自去送。”
前边在准备回礼,那几只小老虎便送到了栖光院。
明暄趴在窗边,细细打量面前的小老虎。
那小老虎用艾草编成,指甲盖儿那般大,头圆滚滚的,在小案上一字排开,很是可爱。
一根白嫩的手指轻轻点那小老虎的脑袋,它便一歪身子倒在桌面上。
“嫣红,去取彩线来!”
***
五月初四,宫廷以金缕延寿带、彩丝续命缕分赐百官。
翌日,群臣携家眷至金明池临水殿,赴龙舟争标宴。
圣驾临幸,禁卫诸班直头顶簪花、身披锦绣、腰束金带,一身捻金线衫袍一丝不苟、板正整洁。各卫士手持内府金枪,身佩宝装弓剑,神情肃穆,威风凛凛。圣驾出,龙凤绣旗,红缨锦辔,万骑争驰,铎声震地。
帝后二人相携而至,百官群臣揖身作礼。
宴起,宫婢鱼贯而入,酒水佳肴纷纷入席。推杯换盏,十分热闹。
临水殿前搭了一个棚子,仪仗和卫士列队站立。
浩荡水面上,横列四条彩船,禁军各部便在船上表演百戏,有大旗狮豹、掉刀蛮牌、神鬼杂剧等。水面外,有百姓围观,人声鼎沸,喝彩连连。
明暄看了一会儿,起身外出更衣。
跟在太子身边的吴铮见状,连忙向太子示意,匆匆跟了出去。
待明暄回临水殿时,便发现男人靠在墙边等她。
离得近了,吴铮才看清明暄的模样。
小娘子的发畔有饰物摇晃,定睛一看,居然是先前他送的那只小老虎。那艾草编的小老虎用彩线穿过,系在钗头,随着小娘子的走动一步一摇,煞是灵动可爱。
若是文人见了,少不得吟一句“玉燕钗头艾虎轻”;可吴铮一个粗人,连字也不识几个,此情此景也只会说一句“好看,非常好看”。
明暄被说得有些羞,两颊轻粉,但是故作镇定、下巴微扬,“我昨日编了三条五毒绳,你与你妹妹侄儿一人一条。”
说着,明暄将东西递过去,只等吴铮接手便要走。
实在不是她想躲着吴铮,是这男人的目光太过炽热,热得好像要把她看化了一般。虽然前次在自家后门便知道这男人放肆,但明暄还是有些吃不消。
吴铮今日眼神直白热烈,还有明暄戴了那小老虎的缘故。
其实那些小老虎不过他听闻家中长辈要往宋府送礼时随手编制的,他当时就想着给明暄逗个趣儿,这么小的一个个,连能不能送到明暄面前都不知道。
可是今日看见明暄将它悬于钗头,吴铮的心便暖融融的。他知道,那是明暄珍惜他的心意。
吴铮忽然有些后悔。
早知她会将艾虎戴在身上,那日就应该再编得好看些的。
“你还看!”明暄见吴铮一直盯着那只钗子,心里有些恼了,抬手一把将那钗子拔了下来。
吴铮吓了一跳,看明暄眼眶红红的,心里一阵发懵。
怎么……怎么就把人惹哭了……?
这倒是吴铮误会明暄了。
她将这艾虎悬在钗头,原也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是见吴家送来了,珍惜一片心意,而恰巧端午有这习俗,便投桃报李戴了出来。
可是吴铮那样热烈的眼神,一直盯着它,就好像她原本坦坦荡荡的心思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暧昧。
就好像……就好像是她心悦吴铮,才将它带了出来。
明暄眼眶发红,实则是羞恼自己这么容易被他撩拨。
“宋娘子!你……你别生气!别生气!我不看了!我错了宋娘子,你别生气!”
吴铮吓得不敢再看她,连“四娘”也不敢再喊,眼神虚晃着不知道看哪儿,低声下气地向明暄讨饶。
明暄看他那样子,心里更恼了,仿佛自己就是那无理取闹之人,可是偏偏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涨红了一张脸,将钗子和五毒绳全部扔给荷青,转身脚步匆匆离开,留下吴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吴铮愣了片刻,还陷在迷茫里。
前些日子还好好的,连逗她为自己生孩子都不曾真的生气,怎么今天就哭了呢?
自吴铮和明暄纳吉之后,太子便三不五时招吴铮在身边,一来二去,两人关系倒处得不错。
吴铮一回来,太子看他那样子便知道有事,随口问了一句。吴铮想想,还是向太子说明情况,而后一脸诚挚地看着他。
“……殿下,您说四娘怎么就生气了?”
太子一愣,脸上满是惊奇,“你说的真是四娘?我与四娘认识这么多年,我就没见她哭过。”
吴铮听闻,心中有些慌乱,“那……那殿下,我该怎么办?”
吴铮平日里很是沉稳,有时听见别人在背后议论自己也是一副没听见的样子,眼神都不飘一个,径自就离开了。
太子何时见过六尺男儿这般可怜巴巴的模样。
他忍着笑意,憋不住给他使坏,“烈女怕郎缠,你多缠着她,哄哄她。”
他实在难以想象明暄那样清冷高傲的人被人缠着会是个什么羞恼的样子。
“大哥笑得这样开怀,可是有什么趣事儿?”
太子的笑顿住,慢慢收敛,转身看向站在身边的男子。
来人猿臂蜂腰,鹤势螂形,一派清秀英俊的模样。
正是汉王。
“不过与娣婿随意说笑罢了,不值当说与二弟听。”
汉王随意扫了吴铮一眼,沉声开口,“大哥与四娘同窗多年,就这么推她入火坑吗?”
太子似笑非笑地乜了汉王一眼,漫不经心地回道:“四娘主意大着呢,你以为我做得了她的主?”
汉王身形一顿,没再说什么,背着手迈步离开。
看着汉王有些寂寥的背影,太子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看到吴铮坐在一旁,暗自叹了口气,到底没开口。
算来算去,就是一笔糊涂账。
唉。
龙舟争标开始,帝后带着百官群臣上了大龙船,船后一左一右跟着两只小龙船,一船后跟着数只虎头船,一船后跟着数只飞鱼船,挤挤挨挨,泾渭分明,跟随大龙船缓缓驶出奥屋。
一军士立在水棚上,手持红旗,一竖一横,挥舞得飒飒作响。只见两只小龙船各自击鼓鸣锣,两侧卫士赤膊挥浆,动作整齐划一,绕过大龙船来到阵前,小龙船在最前首,共同围成一个圆形,是谓“旋罗”。
太子领着虎头船队在左侧,汉王领着飞鱼船队在右侧。二人站在船首,隔着水面互相望了一眼。两人面色平淡,眼神却暗含锋芒。
一场不动声色的眼神较量,二人平分秋色,不分上下。
只见那军士再次挥舞红旗招引,两只船队便分开各成一个圆形,是谓“海眼”;又引,两船队交叉前进,是谓“交头”;再引,所有船只并列排在五殿东面,面朝水殿,蓄势待发。
军士红旗再次挥舞,随着一声沉闷的鼓声,所有的船只快速驶了出来。
一众小娘子和小衙内聚在船板上,兴奋地看着对面的船争先抢夺标竿。
明暄站在人群里,不算显眼,但稍稍注意也能找见位置。小娘子还是有些羞恼,可是男人那六尺身高实在太过突出,站在船尾,额头系一红绸,微扎马步,稳稳立住。
只见他一手扬起,一手落下,身体挥舞得极有韵律,急促而有节奏的鼓声催促着卫士一起一伏,飞速前进。阳光下的男子仿佛被镀上一层金光,闪闪发亮。明暄看着看着,抿紧的唇就轻轻松开了。
明晗站在明暄身边,看明暄满脸认真注视的样子,不自觉笑着拉她的衣袖。
“四姐姐,你看呆了不成?”
明暄回过神来,看她一眼,将衣袖从明晗手中抽出来,面无表情道:“我是盼着殿下夺标。”
明晗笑嘻嘻地顺着她说话,并不反驳,转身捧着脸继续看比赛去了。
两只小龙船拔得头筹,在最前方你追我赶,咬得不可开交。最终,左侧那只小龙船率先夺下锦彩银碗,取得大捷。
“喔——”
船上的众卫士喜笑颜开,将手中的船桨举过头顶,高声欢呼。
吴铮最后一拍完美收官,站直身体,嘴角咧出一抹笑。他转头,视线在大龙船的人群中来回搜寻。忽然,他双眸一亮,朝着船上某个位置挥舞双臂。
身边传来细细的笑声与询问,两朵红云飘上明暄的面颊。她心下哼了一声,却没躲开,佯装镇定地看着那个男人。
二人的互动全部落在汉王眼中。
汉王顺着吴铮的视线看过去,望见一脸生动的小娘子,目光微微发黯。
他从未见过明暄这般模样,娇羞,带了轻微一点恼意,却从眉眼唇齿间散发出一种愉悦的笑容。哪怕当年,他那样追着明暄逗弄,她始终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偶尔逗弄狠了,她才皱着眉训斥他几句,从来不会笑得这样真心。
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他撇开头,没再看。
太子一直不动声色地注意着汉王。见他如此,只心中感叹一声,没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吩咐卫士将船划到大龙船身边,带着吴铮登船,等汉王一起去拜见皇帝。
明暄在帝后那边也是挂过号儿的人,毕竟当年先皇多么疼宠明暄。太子一介绍这是宋四娘的未婚夫,两人心神一转便反应过来——奥,太子连襟嘛。
“今日大郎夺标,你二人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皇后华服加身,凤钗挽发,满脸都是亲切的笑意。
太子没什么好讨要的,倒是吴铮想了想,真切地问了一句:“圣人娘娘,今日末将惹四娘子生气了,可否讨要一只簪子让末将拿去哄哄她?”
帝后皆是一怔,概因从未见过这样直白的人。愣怔过后,两人皆是笑开,皇后更是笑得眼角冒花,金钗颤颤,挥手示意身边的女官去取一只宝簪来。
吴铮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也咧嘴笑起来,模样难得有些憨傻。
下面群臣离得远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离得近的听到一耳朵,俱发出善意的哄笑,笑得明暄脸热,羞得想逃出去。
宴毕,帝后二人相携而去,众臣或归家或游玩,各自离开临水殿。
乔氏嘱咐一二,放明暄与吴铮、太子他们一起玩儿去了。
“东岸有一家食肆,他家的旋切鱼脍薄如蝉翼、晶莹剔透,配上青梅酒,最是可口。今日我做东,请你们吃一回如何?”
太子殿下背着手,提及旋切鱼脍,神色放光,一脸向望。
只是还未得意多久,一只纤纤素手便伸过来拧住太子的耳朵。
“去岁回宫你便腹泻一场,你今日还想去吃?”
顺着那手望过去,正是太子妃。
“唉臻娘臻娘,”太子一把握住太子妃的皓腕,没敢用力,轻声讨饶,“臻娘,你好歹在朗音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明暄笑着看他们二人打闹,吴铮看得一脸痴呆。
他实在想不到,这么高高在上贵不可言的太子殿下,居然也怕自己的媳妇儿。一瞬间,他觉得太子殿下变得亲近起来。而且太子妃这拧耳朵的手法,简直和四娘那日如出一辙。
不愧是姐妹啊。
“朗音是你的字?”
“是。”吴铮点点头,“殿下前几天为我取的。说是什么‘铮……’”
顿了半天,吴铮有点尴尬,想不起来了。那天太子殿下一通解释,他只觉得不愧是读书人,好厉害的样子,至于说的话,一句没听懂。
吴铮尴尬地挠挠头,略略无辜地看着明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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