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金石之声

难得看男人吃瘪，明暄心中畅快不少，忍不住轻笑出声。

“铮，金石之声也。声，音也。朗，明也，大雅。‘朗音’，是希望你做一个光明磊落之人。殿下说的可是这般？”

吴铮连连点头，看着明暄的眼睛微微发亮。

“你二人自去耍吧！我与你们大姐姐有事要办。申时我们在东岸的桥下碰面。”

太子捂着耳朵，一脸严肃地朝二人摆手，拉着太子妃的手，施施然走了。

西岸种了一排杨树，虽说杨花已经尽数掉落，但吴铮还是没敢领着明暄过去，二人便上仙桥，往五殿走去。

“宋娘子，”吴铮忽然想到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只宝簪递过去，“宋娘子，我……我虽然不知道之前怎么惹你生气了，但是如果你不喜欢那只簪子，那就不戴了。我向圣人求了一只向你赔罪，你别生气了好吗？”

吴铮满脸期待地看着明暄。

那对眼睛，黑亮黑亮的，透着微光，仿佛西北最忠诚的狼犬。

明暄被他看着，红云渐渐从耳根往前蔓延。

顿了顿，她接过那只簪子，收下了。

“我没有与你生气。今日我戴那只簪子，也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想。”明暄的唇瓣轻轻翻动几下，几不可闻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先走了。

虽然声音很轻，耐不住吴铮耳力好，还是听清了。

看着小娘子别别扭扭的模样，一抹喜色攀上眉梢。他笑着追了上去，跟在明暄身边，为她保驾护航。

——早晚有一天，我让你心甘情愿说欢喜于我。

五殿上下回廊环绕，彩色帷幕坠挂鲜亮璎珞装饰在各处，铺出一个个间隔。各色商贩与表演艺人便罗列两侧，各占一个空位，吆喝声、喝彩声，声声入耳。游人如织，荷盖相望。

转过一个弯，便见有商贩做关扑买卖。帷幕里铺设各色珍玉、奇玩、布匹，明暄随意望了一眼，却在一本书上停下视线。

那书灰扑扑的，落在一众美玉玩赏中不值一提，可是明暄偏偏被它吸引住了。

那小商贩极有眼色，看明暄的穿着打扮和行为举止便知是高门贵女，带着热切的笑，轻声细语地招呼明暄：“这位娘子可是看中了什么？只管来扑，扑到了便能带走。”

“你先将那书与我瞧瞧，可好？”

“唉唉！”小商贩顺着葱白的手指看过去，丝毫不推脱，弯腰将那书捡起来，还细心地用衣袖擦去表面的灰尘，双手捧着递给了明暄。

明暄接过，翻开看了两眼，果然在某一页的底端见到了一排小人儿。

“这书多少银子，我买了。”

“唉哟娘子，您看您这不是砸我生意嘛！我这是关扑买卖，只扑，不卖！”

明暄紧了紧眉，试图与他讲价，“扑一次你只赚几文钱，我买这册书，十两、二十两我都允你，总归是赚钱，你不若卖给我，也好多挣一些。”

“唉哟娘子，既然您这么说了，花个几文钱来扑一扑又有何不可呢？您一人买了这书，那万一有别人寻来想买别的，一来二去的，我可怎么做生意？娘子也体谅体谅我，可成？”

明暄唇角紧抿，“我家有家训，家中子弟不得赌博。你通融一二，将这书卖给我可好？”

“这……娘子，您家中有家训，我们做这行的……也有规矩，”小商贩讪笑，“您说是吧？”

闻言，明暄垂首看这本书。

正要松手放回去时，身旁的男人忽然指着挂在墙角的一个三尺圆盘说道：“用那个来扑，不摇铜钱，可好？”

这话既是对着明暄说的，也是对着小贩说的。

明暄看了一眼，便问那小贩是何规则。

“这个呀，倒也行。我在一边转这圆盘，郎君便用那针箭射上面的图案。娘子您看，这有鸟、鱼、碗好几百种图样，这本书，射中五只鸟便可拿走。射箭也不贵，一文钱一次。娘子您看？”

明暄抿抿唇，转身看吴铮。

男人看了小贩一眼，靠近明暄耳侧，轻声说道：“赌博靠运气。我在军中任职，射箭对我来说靠的是本事，不算赌，可以吗？”

小娘子犹豫着点了下头。

“唉哟，那郎君想先来几箭呐？”小贩笑得见牙不见眼。

吴铮还未开口，明暄头一回在他面前抢白：“你只管数着便是，无论多少箭，我们总不会不给银钱的。”

那小贩笑得更加灿烂，取了一捧针箭放在二人面前，自己跑去取下圆盘挂好，开始摇着圆盘转了起来。

二人身边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明暄面上不表，心里却在暗想，这让太子挑中的小将军究竟有几分本事。若等会儿丢了脸，她又该如何收场。

吴铮随手取了一支针箭在手上掂量一二，双腿分开与肩同宽，微微侧身，双目凝神在圆盘上看了一会儿，而后遒劲的手臂骤然发力，那支针箭在空中旋转一二，破开空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插在了圆盘上。

那小贩只觉得虎口一震，急忙停下盘子看射箭情况。

箭头扎在一只翠羽身边的空隙上，小贩松了一口气，吴铮却放松了身体，眉眼间有了笑意。

“我连射五箭，你不用停。”

男人脸上尽是疏阔的笑。

此刻的吴铮就像一颗掩埋在地下的金石，忽有一日见了天光，被雨水洗去尘垢，在阳光下泛着内敛却不可忽视的光芒。

明暄看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感慨。

他是将军呀。

平日里的吴铮不会像一般的武将那样把粗话放在嘴边，也没什么锋芒，不会特意去提自己的经历和身份，也从不夸耀自己的功绩，就好像……他不在军中任职一样。

明暄看着他，总会忘记他是一个小将军。甚至偶尔她还在夜里想，这样的人真的可以收复燕云十六州吗？

有时看他的眼睛，分明清澈，却仿佛隔着一层什么，总是看不到他的心里。分明才二十一岁的年纪，没脾气得好像七老八十，也就只有逗明暄的时候，能看到几分真心的笑容。

可是今天，这是第一次，明暄清楚地从这个男人身上看到武将的特点。那种闪闪发光的，不动声色地吸引着她的特点。

哪怕，那微光微乎其微。

吴铮哪里知道明暄一瞬间想了那么多的事儿，他全神贯注地连射五箭，而后让那小贩停下圆盘看结果。

上一刻还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贩，忽然一下就要哭了出来。

这……这……六文钱就将一本书扑走了，他可怎么挣钱啊？！早知刚刚就该二十两卖了它的！

小贩欲哭无泪，垂头丧气地说明结果，收了六文钱，还硬生生扯出一抹笑来谢谢明暄。

围观者见状，都知道吴铮射中了箭，不知道谁带头起哄，边上一众人都纷纷开始喝彩。甚至有好事者还撺掇吴铮再来一次，吓得小贩直要赶人。

吴铮也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拉着明暄匆匆挤出重围。

“小将军方才，煞是威风。”

明暄看着他，嘴角轻轻含笑，真心实意夸了一句，倒让吴铮一下子涨红了脸。

小娘子眉梢轻扬，似乎是找到了对付他的办法。

夸完，明暄臻首轻垂，抚了抚手上的书，面露怀念之色。

忽然，她开口说道：“在我十岁的时候，我家迁了一次宅。路上被人冲撞，我丢了好几册书，怎么找也没找回来，不曾想今日小将军替我赢回来了。多谢你！”

小娘子的眼眸水润而柔软，让吴铮一下子想到祁连山上刚出生的小鹿，湿漉漉、圆滚滚，看得人心发软。

“四娘和我不必客气，”吴铮挠挠头，“毕竟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为你做点事情，那是应该的。”

明暄就知道这男人正经不过一会儿，没忍住瞋了他一眼，眉梢却带着不自觉的笑。小娘子将手上的书一下子拍在男人怀里，背着手，难得露出狡黠的神色。

“这《千字文》是我启蒙时读的，你每日背三句，学二十四个字，我每日都帮你记着。下回再见面，我便抽查你。若是你背不出，我便……”

明暄顿了一下，没说出个一二三来，倒是吴铮捧着那书笑道：“我每日都学，四娘能不能给个奖励？”

明暄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你还未学便想讨要奖励？”

“你先前在临水殿准备给我的五毒绳就很好，你先给我赊账好不好？”

明暄顿了一下，吩咐荷青将东西给他，自己转身接着走了，“赊账可以，不过你不能告诉别人，今日这本书是你帮我赢回来的。”

吴铮自然答应，满心欢喜地接过五毒绳，将书一把塞进怀里，追了上去。

“四娘，我该怎么学啊？”

“你每日下了值便去城西的卢家茶肆，我会为你准备一位老师。”

“那可多谢四娘！你要不要喝点汤解解渴？”

“不必啦！”

“那这个呢？”

“……”

二人笑闹的声音渐渐与这繁杂的市井人声融合在一起，两人的身影也慢慢在人群中消失不见。

下晌的日头有些灼人，荷青撑着一把伞为明暄遮挡阳光。

吴铮皮糙肉厚不怕晒，但见明暄的两颊有些红，便寻了一处阴凉的地方。他用手擦了擦石板上的灰，还心细地吹了吹。

“四娘你先坐会儿。我去找找殿下和娘娘。”

“好。”明暄点头，坐在那片被擦干净的石板上。

水面上有清风徐来，明暄坐着吹了一会儿，脸上的温度降了一些。忽然，她感觉到脚边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拱自己。

她低头，而后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