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游心太玄
那日去过乔家,舅甥二人说定教导吴铮一事,明暄便一直待在家中学习那本《吴子》。
没过几日,剿匪大军便集结前往真定府。
正如太子所说,领军之人乃汉王。吴铮和云家表哥也在同行之列。
一千大军昼夜驰行数日,终于在真定府的一处县城外停下休息,安营扎寨。
夜凉如水,一轮弯月悬挂在漆黑夜幕中。营中篝火纵横,一派安宁。偶尔有巡逻卫兵路过,传来甲衣碰撞的声音。
吴铮躺在地上,一手垫在脑后,一手伸在面前,借着月色和火光注视着手腕上的百索,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眉眼间俱是温柔。
忽然从斜刺角里伸出一只手,快速将吴铮的手抓住带到一边。
“哟妹婿,这是哪个好良人给你的定情信物啊?”
看着身侧男子一脸放荡不羁的笑容,吴铮有片刻头疼。
这就是明暄为他请来识字的那位云家表哥。
吴铮现在都还能想起第一次在卢家茶肆见到这小衙内的场景。
那日夕阳西下,橙色的余晖洒满整间茶肆。
一位身穿妆花织金月白长衫的小衙内,歪骨头一般靠在窗边,双腿大敞,一条腿直接弯曲踩在椅子上。他时而吹个口哨,时而哼个小曲儿,白皙的手指缠绕着宫绦,其上的白玉玉珏便跟着一下一下拍打着衣衫。
他就那样靠着,漫不经心地告诉他:“俯仰自得,游心太玄。我叫云太玄。”
吴铮眨眨眼,回过神来。
他稍用力便挣开了云太玄的手,无奈开口:“小公爷,这是四娘子端午送的回礼,您不要乱说话坏了她的名声。”
云太玄轻嗤一声,有些不屑地说道:“你俩都定亲了怕什么?再说了,你别小看我那四妹妹。”
见吴铮并不把自己的忠告放在心上,云太玄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我考考你,你今日学得怎么样了?”
“年矢每催,曦晖朗曜。璇玑悬斡,晦魄环照。指薪修祜,永绥吉劭。”吴铮略略思考片刻,脱口而出,“青春易逝,岁月催人老,只有太阳的光辉可以永远照耀。北斗七星运转不停,月缺月圆循环往复。只有修福积德,子孙才能薪火相传,永享平安幸福。”
“不错不错。”云太玄赞许地点点头。
虽然云太玄看起来不太靠谱的样子,但是这么多天他确实是认真在教自己识字。吴铮犹豫片刻,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小公爷,有个字我不认识,您能教教我吗?”
见云太玄爽快点头,吴铮用手指在空气中比划。
只是他越写,云太玄便笑得越开怀。
“想不到你还是个痴汉哈哈哈哈——”看吴铮写完,云太玄笑得捧腹打滚。
吴铮被笑得有点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耳根子微微发烫,没敢看他。
“好好我不笑你了,不笑你不笑你——”云太玄捂着有些发痛的肚子,憋着笑意给他解释,“这个字念‘宣’,是温暖的意思。”
暄,明暄,宋明暄……
小娘子的名姓在男人的唇齿间无声流动,带起难言的缱绻与温柔。
“多谢小公爷。”
正如太子说的那样,汉王虽然没有压着吴铮,但也没给他多少出头的机会。
在城外驻扎了七八日,吴铮只骑着马去山下巡逻、劝降两回,其余时候都跟在几位上官身后听他们商讨剿匪之事。
但兴许是众人都知道吴铮日后的妻子是太子妻妹,又见他勤勤恳恳,军中上下倒是对他颇为客气,不少老将军还对他赞许有加,除了汉王一派的人。
这日和平常一样,吴铮吃过饭便要去操练,却被一群人团团围住。
“哟,咱们太子连襟这么勤奋呐?娶了宋四,你不乖乖在家等着升官儿,还跑到咱们王爷底下来献殷勤?”
背后传来一道粘腻的如阴蛇般的声音,转头去看,正是贺辛州。
吴铮看了他一眼,没去搭理,往左迈了一步打算绕过他们。
可是一群人正是上来找茬儿的,哪儿那么容易就放过他,也跟着围了上去堵住他的路。
“军令如山,听从调遣罢了。”吴铮握着刀柄,拇指轻轻摩挲浸血般的红绸,淡淡开口,“我还有事,麻烦小侯爷让让。”
“哟呵——”贺辛州怪笑两声,阴阳怪气道,“这是攀上高枝儿抖起来了是吧?我说那天宋四怎么跑出来给你出头,合着你们俩这是早有私情啊?”
烈日忽然被一团一团的厚云挡住,微风渐起,带起丝丝凉意。
吴铮黑亮的眼神凝聚些许戾气杀了过去,语气沉沉,“我与宋娘子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侯爷不要说错了。”
贺辛州冷笑,挥着手中的鞭子往吴铮脚下狠狠一抽,带起扬尘,“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么和我说话?娶了宋四又如何?攀上高枝也改不了那一身穷酸样!”
说着,他挥着马鞭直直往吴铮的面门冲去。
就见吴铮瞳孔一缩,微微后退半步,那鞭子就被吴铮稳稳拿在手中。
“军中有令,不可私自斗殴。小侯爷是想违抗军令吗?”
“我爹乃先皇亲封宣平侯,曾救驾有功!而且汉王爷是我表哥,别说你和宋四还未成亲,就是成亲了,我今日在这里打你,又有谁敢动我?”贺辛州狂傲大笑,“上次的事儿还没完,今天我就一并把这账给你算了!”
话音刚落,几个小兵便冲了上来,出拳伸腿毫不犹豫。
吴铮抿着唇,紧紧握住刀柄,只闪身躲避,并不主动出击。
“吴铮,你怂了不成?”贺辛州阴笑阵阵,出言讽刺,“宋四那个蠢的,找的男人也这么怂,嗬——”
倏忽一瞬间,吴铮剑眉一扬,星目迸射出寒光。
只见他急退两步,抬腿踢落一个小兵手上的匕首,一记回旋踢勾上他的脑袋,将他重重踢倒在地,而后脚尖一划,将那匕首踢到一边。
吴铮是真正上过战场打过仗的人,他手中的刀也是真正用鲜血开过刃的。此刻他沉着脸站在那里,周身戾气环绕,仿佛恶鬼出世。
“除了演武场,我不对自己人动手。你们别逼我。”
那小兵捂着脑袋蜷缩在地上哀嚎,剩下几人被男人狠厉的动作骇住,一时盯着他,面有忌惮,不敢出手。
贺辛州也一时被他唬住,阴沉着脸,双目森森注视着他,没说话。
吴铮依旧是握着自己不曾出鞘的刀,扫了众人一眼,收敛浑身上下的戾气,转身离开。
走到一半,他停下脚步,半侧过身子,低首垂眉,薄唇轻启:“刀尖,是永远对着敌军的。”
一束天光破开云层,挥洒在男人身上。
那一瞬,恍若菩萨低眉。
***
不比吴铮被人找茬还对明暄心心念念,宋四娘一人窝在栖光院里,看书看得好不惬意。
“凡兵者之所以起者有五:一曰争名,二曰争利,三曰积恶,四曰内乱,五曰因饥。其名有五:一曰义兵,二曰强兵,三曰刚兵,四曰暴兵,五曰逆兵。禁暴就乱曰义,恃众以伐曰强,因怒兴师曰刚,弃礼贪利曰暴,国乱人疲,举事动众曰逆。五者之数,各有其道。义必以礼服,强必以谦服,刚必以辞服,暴必以诈服,逆必以权服。”
明暄斜靠在窗边,默念文章。读完一段,她放下书,若有所思。
还未等她把书拿起来,远远听见有匆匆跑来的脚步声,明暄脸色不变,心却猛地一跳,连忙把书藏到靠枕下面,拿起放在一边的另一本书。
果然,没过一会儿,一道嫩绿色的身影便飞扑进来。
“四姐姐!我太生气了!”
那小娘子一脸怒色,涨得脸都红了,正是八娘子明昭。
明暄捏了捏覆有薄薄汗渍的掌心,不动声色地说道:“谁又惹你生气了?”
说来也是奇怪,明昭与她嫡亲姐姐明臻的关系不如何,和明暄这个隔房的堂姐倒是关系不错。
“我才十三岁,我娘便想让我定亲!还偏偏是那个郑衙内,整日围着我问问问,我都要烦死了!”
“郑衙内?”
“就是那个郑琦睿,去岁踏春时踩坏了我的裙子!”
明暄想了一下,隐约想起来这事儿,“他爹爹是枢密使,可对?”
“对,就是他!”明昭一脸愤愤,“昨日我娘带我去长公主府,谁知道那郑衙内也去了。我们几个聚在一起绘画,他偏偏凑上来,还说我画的鹅像大鸭子,讨厌死了!”
明暄心中思量一二,没再想下去,顺着明昭哄了她几句:“那郑小衙内逗你玩儿呢。”
“他太讨厌了,才不要和他玩!”明昭一团孩子气,想到郑琦睿便怒从心中来,气得揉搓手里的帕子,仿佛那帕子就是那个恶劣的小衙内。
“你娘和他娘不是同族姐妹吗?我记得你小时候和他玩儿得可好了,我与二哥三哥一起叫你,你都不和我们去玩,反而是要跟着他走,你忘啦?”明暄想起什么,笑着打趣。
明昭眼睛一圆,显然也是想到什么,心里有些发虚,仍然嘴硬道:“以前是以前,他现在可讨厌了!”
“那你今日来找我,便是向我抱怨他?”明暄转头觑她。
明昭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一头歪在明暄的身上,抱着她耍赖,“我娘一直催我,我嫌她烦,来四姐姐这儿躲躲。四姐姐,你不会不收留我吧?”
说着,小娘子将头往明暄怀里拱了拱,而后发髻微乱,仰着白净明媚的小脸,一脸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明暄点了点她的眉心,没好气道:“我只让你躲着,万一大伯娘寻来了,我可不帮你!”
“啊——四姐姐最好了!四姐姐是最好的是不是?四姐姐怎么能不帮我呢?四姐!四姐姐!”小娘子哀号一声,抱着明暄不住地撒娇。
奈何她的四姐姐心硬如铁,柔情蜜意,我自岿然不动。小娘子没法,只能蔫蔫地趴在一边,垂头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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